「派特,晚點你去叫這個地方的負責人來收屍。行政官先生,你們有事的話可以先離開。」明明氣溫極低,屍臭並不那麼濃烈,但拉斐爾走離了一段距離,屍臭味仍然充滿鼻腔。他步伐緩慢,憋住幾欲嘔吐的感覺。「白隼,給我五分鐘冷靜一下。」
死屍觸動了拉斐爾的記憶。為了讓自己活下來,奪取他人性命到底是否必要?相對於主動殺人,自我防衛是否就比較合理?
殺人即有罪,拉斐爾痛苦地想,殺人即有罪。
但他不會有罪。
法律──道德的最低底線──優先保護一個人自己的生命。當自己的生命有危險時,道德情操的要求是在生命之後,因此只要有正當理由,罪就可以被免除。
──那只是別人認為沒有罪啊。
生命沒有金錢來得重要。特洛伊是這麼說的。
可是,他也記得墜進洞窟時,他拼命地往上爬,就算指甲挖得流血,手掌在堵住洞口的石頭上拍得要斷裂,也只想著要扒開土石,除了求生之外什麼都沒在想。
不。
生命即是一切。
天色漸漸暗了,由灰白變得粉紅,接著變成黯淡的灰橘色。這區域的許多建築物呈現趨近崩解的狀態,大部分的街燈還被惡意破壞。在那些搖搖欲墜的磚瓦、四處散落的垃圾之間,夜的陰影率先壟罩。這條小巷除了他們的腳步聲,靜得危險。
「你要繼續跟著他們?」雷因不安地問。
「我有件事必須確認。」特洛伊盯著拉斐爾的背影。
拉斐爾轉身,原本要和軍官們說什麼,但目光移到特洛伊身上,微微歪頭。「行政官先生你還在啊?麻煩你過來一下。」他對白隼點點頭。「白隼,給我們一點隱私。」
白隼只好與其他人待在距離拉斐爾十步左右的地方。
「王子殿下有什麼吩咐嗎?」特洛伊走上前。
「行政官先生,你對黑石郡有什麼看法呢?」拉斐爾迷茫似地望著眼前的景致。
「請問王子殿下指的是哪一方面?」特洛伊反問,藉機向拉斐爾更靠近了一些。
特洛伊不喜歡這種感覺。他不理解拉斐爾,尤其──他的共鳴之力正明顯受到排斥!好似磁鐵同性相斥,距離越近,那股排斥感就益發強烈。
將你的心門開啟。特洛伊的雙眼閃過紫光,增強他的共鳴之力。
普通人在此刻就會放鬆下來,甚至不自覺地將心底的秘密吐出。特別是當一個人在問別人看法時,往往心裡早有定見,就算得不到回應,也會迫不急待自己公佈答案。可是特洛伊感覺自己撞上一堵沒有門的銅牆鐵壁,連強行鑿開個洞都沒有辦法。
拉斐爾的表情毫無變化,維持著淡淡的有禮笑容。
「就拿葛羅特先生來說吧,你怎麼看待黑石郡人民這樣的生活?」
「這樣的生活。」特洛伊冷笑一聲。「王子殿下您還沒見過真實的世界。」
「我了解,所以在黑石郡的這段期間,我希望能夠多看、多觀察,這也是我想和你談談的主因。」拉斐爾極力望著四周的景物,像是這麼做就能看到裡頭的真實。
嘖,小王子是怎麼回事?他身上有什麼能妨礙我讀心術的秘寶嗎?特洛伊揉按著太陽穴,瞄到拉斐爾手上的戒指,那寶石戒指看起來像王室古老的傳家寶,有可能附有特殊力量嗎?又瞥向紫羅蘭劍,仿造上古聖器的造型是否也會具有神力?他深淵的,難道我的力量有漏洞?
好在意!
「特洛伊,用你行政官的雙眼,你看到了什麼?」拉斐爾換了親切的稱呼。
「簡單來說,要讓黑石郡的人民擺脫現況,拔除那顆礙眼的毒瘤就能達成。問題的根源只有一個,只怕王子殿下聽了刺耳。」特洛伊意有所指地說。
「願聞其詳。」
不要裝出一副你都可以懂的樣子。兩人的對話不過開始幾分鐘,特洛伊已經覺得精疲力盡,尤其自己的能力對拉斐爾無效這點讓他越來越心浮氣躁。
「王子殿下,對黑石郡的人民也好,對王權也好,達爾馮斯家族的勢力必須被剷除。恕我直言,我對於貴族的威權統治相當反感,這種與生俱來的資源不平等,是造就黑石郡人民生活困苦的主因。」特洛伊直接了當地說。
「所以你會從黑石公爵方面著手。」
「沒錯。」
雙方陷入一陣靜默,暮靄漸臨,兩人在地面上的影子越拉越長,越來越模糊。
拉斐爾停下腳步,向特洛伊伸出手。「如果有我可以幫得上忙的地方,請隨時告訴我。」
「不勞煩王子殿下了,您應該將精力放在對付紅──」特洛伊不是很想握手。
「哇嗚……嗚……啊嗚……」忽地,一陣哭聲隨著冷風飄來。
那陣哭聲來的正是時候,又令人心慌的厲害,以致兩人同時分神,雙手還沒碰上,便彼此收回。
「嬰兒的哭聲嗎?」拉斐爾問道。
「是貓叫吧。」特洛伊聳聳肩。
「不是貓的。」拉斐爾說地非常篤定,然後望著荒廢的暗巷,一臉擔憂。「這條巷子好像沒有人居住。會不會有孩子被丟棄在這邊?」哭聲再次響起,似乎正從他們身邊的一棟破敗建築物裡傳來。「哭聲是從這裡面傳來的嗎?」
特洛伊上下打量那棟建築物,有一種不好的感覺。那是一棟被燒過的兩層建築物,門廊塌了下來,玻璃窗上佈滿的厚厚灰塵讓人看不見室內的景象。不是那些破損骯髒讓那棟屋子感覺不祥,他就是知道不對勁。
「諸神在上,天氣這麼冷,可能有孩子需要幫助!」拉斐爾說著同時爬上台階。
「喂!你……」特洛伊錯愕地看著拉斐爾推開那扇被燻黑的大門,一急便伸手想抓住王子的肩膀,卻撲了空。這傢伙是這麼衝動的人嗎?
特洛伊不知道自己幹嘛跟著小王子,但結果就是兩人一起進到了屋子,在穿越大門時,他感到一股惡寒。
「至少先和您的親衛們知會一聲再進來吧,王子殿下?」特洛伊不悅地說。
「白隼與我們只有幾步的距離,他們會馬上進來的。」拉斐爾瞇著眼觀察著室內。
大門敞開帶入的光線照出了屋內的景象。屋內有一半被燒毀了,壁紙在牆壁上起泡剝落,木地板上有一些破洞,和滿地焦黑的殘塊;但另一半卻幾乎完好無損,擺在原地的家具上只有幾道燒過的黑痕,而窗戶的厚重窗簾連一角都不缺。那半被火焰親吻與半完整的屋舍,彷彿是某種時空交錯的場景,就要建構出特洛伊不想回憶起來的事情。
「咳咳……」特洛伊那曾被火焰烙印過的喉嚨起了猛烈的反應,開始咳嗽不停。接著他們一人用手掌,一人用袖口掩著口鼻,試圖阻隔空氣中的灰塵霉味。
「特洛伊,你快回外面呼吸新鮮空氣。如果見到將軍請告訴他我在這裡。你多保重。我去看看馬上回來。」拉斐爾說完便頭也不回地走了。
有這種恣意妄為的上司也真辛苦。特洛伊邊咳邊想著,然後似乎有點明白雷因為什麼老是一副胃痛的樣子了。
特洛伊咳地一時喘不過氣來,彎著身子,慢慢要走到門口。「雷因他們怎麼那麼慢?」
生鏽的金屬轉軸聲在特洛伊的耳邊響起,只見門板在眼前自行轉動起來,速度快得像有人在推一樣。
碰的一聲,門硬生生闔上。
特洛伊冷汗驟起。他下意識用讀心術探測周遭的敵人,只要有人動念都會被他察覺,但四周靜得詭譎。那是一種靜到腦袋發慌,死寂的靜。唯一的解釋是這裡沒有任何人。
他深淵的,誰關了門?
「門怎麼關上了?」拉斐爾的聲音從彼端傳來,在黑暗中顯得清晰。在某方面,察覺不到任何人心念頭,卻知道有個傢伙會從身邊冒出來讓特洛伊感到特別不爽。「特洛伊?」拉斐爾拔高的聲音透露出他也被突如其來的黑暗嚇到了。
「嘖,去他深淵的。」特洛伊握上門把,拼命轉動,大門果然鎖上了。
「讓我試試。」拉斐爾摸索回來,也伸手嘗試,見真的開不了門,乾脆猛踹一下。
碰!木門紋風不動,反而導致四周落下不少灰塵,讓特洛伊又是一陣猛咳。
「這門剛才搖搖欲墜,現在似乎全壞了。」再踹了幾下門後,拉斐爾疑惑地說。那被燒過應當脆弱的木門,卻像鐵板般踹不出一個洞。
拉斐爾嘗試開門的時候,特洛伊擴展感知,原本他一直能感知到的雷因、白隼、派特和葛羅特的存在都不見了!不,除了身邊的小王子,宛如方圓百里沒有一個人。這完全不可能。除非……
「哇嗚……嗚……啊嗚……」淒涼的哭泣聲再次響起。
拉斐爾和特洛伊同時四處張望,想找出聲音來源,昏暗的光線下,兩人不經意地四目相接。
「特洛伊,你也聽見了?」拉斐爾不確定地詢問。
「是。」特洛伊馬上移開了視線。
「好奇怪,白隼他們怎麼這麼慢?被什麼耽擱了嗎?」
特洛伊有種不妙的預感,「我去窗邊看看。」他比向屋內微弱的光線來源,一扇掛著破爛窗簾的窗戶。
「那我再去找找孩子喔。」拉斐爾還是放心不下那一直發出哭聲的東西。
鬼東西,特洛伊心想。
特洛伊一望窗戶,外頭不知何時起霧了,濃得宛若層層紗牆,看不見窗外任何景象。他轉而掏出懷錶查看,五點四十六分,但秒針顫抖地忽前忽後移動。
這玩意什麼時候故障了?
特洛伊回頭看向拉斐爾。先前拉斐爾逛了一圈沒找到什麼,這次便直接往樓梯上前進。特洛伊狐疑地看著拉斐爾冒險走上那一看就絕對不可靠的樓梯。
果然,啪的一聲,拉斐爾踩破了一階,發出一聲輕呼。
「你走小心點。我不會去救你喔!」特洛伊喊道,卻有一種不協調的感覺,突然就眼前一片迷濛。
他正走上樓梯,因為母親在樓上喚他。
母親生著病,總是在臥房裡,躺在床上。母親呼喚他的聲音並不大,甚至可能聽不見,但他有時候就是會知道。
母親,他想著,越走越急,沒想到母親先開了房門。他鮮少看到母親離開床舖。
母親站在門邊,笑著迎接他。
他心裡十分迷惑。他剛才走樓梯上來?為了這微笑的女人?
你不是我母親,他甩開微笑女人想擁抱他的雙手。女人不笑了,變回他的母親,帶著瘋狂的神情,而特洛伊卻伸出了手,母親。
母親猛然將他推下樓梯。
他某個意識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於是閉上眼睛。
母親的笑聲變成尖叫,身體發出強烈的橘色光芒,燃燒起來。
時間拉長了,他無止盡地在樓梯上翻滾、墜落,聆聽著母親永不停歇的尖叫聲。母親的皮膚如蠟般融化,髮絲與衣服碎片化為燙熱的灰燼,在他身邊緩緩地飄旋飛舞……
「他深淵的,這房子有詛咒?」特洛伊甩甩頭,眼睛驟然發出紫光。這是海倫教過他將操控人心的力量應用在自己身上,減少其他力量迷惑他,保護自己的作法。
我的小特洛伊,你靈魂裡的樂音很容易吸引惡魔。海倫曾經這麼說過。
像妳嗎?海倫。特洛伊手指繞過海倫銀色雪白的髮絲。
海倫發出一陣好聽的輕笑。
你好好記得,如果遇到那些會毀滅夢境的怨靈,不要理會牠們的悲慘呼喚,不要碰觸牠們。拒絕牠們!
我拒絕!回到此刻,特洛伊將共鳴之力築在自己身上,塑造出拒絕一切的空間。畫面消失,他沒在任何樓梯上。對方的力量仍然與他抗衡著,他不想重溫噩夢,雙腳卻仍想移動,渴望上樓瞧瞧。
不過那股力量逐漸變弱。
特洛伊望向樓梯,拉斐爾才走上幾格。幻象總是能扭曲時間感。此時拉斐爾已改變了走路的策略,他先輕踏,再結實踩下,就要走到一樓與二樓間。
特洛伊不確定某個躲起來的惡魔是否放過他,但顯然惡魔至少逮到一個獵物。活該,特洛伊想著,要不是小王子擋他的力量,他或許還能幫他一把。
特洛伊思索片刻,如果小王子成為惡魔的詛咒對象,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依照他對惡魔的了解,小王子會失蹤,或者發瘋,而發瘋的王族都不會有好下場。無論何者,王宮裡唯一的不確定因素消失,前路馬上暢行無阻。
他發覺心底對拉斐爾有淡淡的憐憫,那少年其實惹人喜愛,不過為了重建這個世界,所有生來就能獲得權力的階級遲早都必須被拔除。
特洛伊屏氣凝神,盯著拉斐爾要踩上最後的階梯,等著惡魔現身。
「哇嗚……嗚……啊嗚……」
第三次聽到這嗚咽聲,特洛伊心中一寒。哭泣聲換了位置,從他身邊響起。
他判斷錯了!
先離開再說!特洛伊衝向窗邊的同時,玻璃窗無預警地朝內爆裂。
特洛伊連忙退了幾步,抬手護住自己,幾塊玻璃打到他的衣服。他不禁簌簌發抖,抬頭瞪向菱形窗框。那一兩百年前流行的窗框樣式,此刻看來有如古老監獄的柵格,無聲地嘲笑著他的徒勞。
屋子突然安靜了下來,特洛伊感覺到這股寂靜有點不同,有什麼東西確實出現了,佔據了周遭的空間。
唰的一聲,那是抽出劍的聲音,特洛伊看向拉斐爾。
「特洛伊,發生什麼事?是誰在攻擊這裡?」拉斐爾問道,劍尖晃動,尋找目標。他說得大氣凜然,好似對方就會因此在他的喝令下現身。「出來!」
「你後面!」特洛伊沙啞喊道。
拉斐爾馬上轉過身,但什麼都沒找到。「看見誰了嗎?」
特洛伊僵在原地。他剛剛見到拉斐爾的身後浮現一張蒼白巨大的臉,又消失在黑暗中。
嬰兒的哭聲再次響起,兩人四處張望,這次拉斐爾終於露出了困惑不安的神色。哭聲在一個個空蕩的地方出現又消失,半空中、樓梯、身後或腳邊。沒有嬰兒可以移動得這麼迅捷,這麼安靜,這麼無形。
哭聲中,多了一個小孩在唱歌。
玩,玩,一起來玩,
曾經是姊姊捧在手心的小寶貝,
拔掉手,拔掉腳,
就變成了,
箱子裡,
被遺忘的玩具。
「不要裝神弄鬼了!」拉斐爾喝道。
一切突然歸於寂靜。
除了一簇慘綠色的火花,幽幽地飄落。
拉斐爾抬頭往上看,頓時一怔。他還沒意識到會看到什麼,一個巨大的物體就撲面而來。
那是一顆嬰兒的頭顱。沒有身體,沒有四肢,那東西就只有頭,肥大無比,漂浮在半空中。牠漆黑無珠的眼比南瓜還大,咧開的嘴能直接吞食掉一整個人。
恐懼像是鞭子一樣抽進了拉斐爾的心裡。他接連退了幾步,差點跌在樓梯上。
牠的皮膚如屍體慘白泛綠,向下彎曲的嘴角如同要撕裂臉頰下半部,幾乎貼到了下巴。牠在哭。牠每哭一次,慘綠色的火焰液體似地從眼眶中流出,劃下木炭般的淚痕,滴滴落下。
嬰兒頭顱嚎啕大哭起來,牠的頭髮迅速變長,淡色髮絲化為一隻隻透明的小手,在空中飄忽扭動。
拉斐爾感受到四周空氣的異狀,一揮劍,沒想到真斬落了某種東西。只見那東西在地上激起一大片灰塵,顯露出千百條蛇翻滾的形狀。
小王子居然能對付惡魔?特洛伊觀察著拉斐爾。不,他果然是門外漢。
無論拉斐爾怎麼拼命揮劍,都無法取得相應效果,每一隻被切斷的黏膩小手,都從斷口處長出兩隻新手。總而言之,拉斐爾越砍,就變出越多細瘦透明的小手朝他狂撲而去!
「特洛伊,你快逃!你快去找白隼他們!」超越認知的情況讓拉斐爾不知所措,劍法也變得紊亂,很快地,他便沒法抵擋來自四面八方的攻擊了,他的劍好似陷入一大團透明糖漿般的糊狀物中,進退不得。
「你倒說說要怎麼出去?」特洛伊嘖了一聲。
特洛伊一腳踩散了一縷腳邊的白煙,感覺像是踩死了好幾隻蛞蝓。那白煙又要從散裂處恢復為透明小手。
「別煩我。」特洛伊瞳孔紫光閃爍。「去找樓梯上的那個人類。」
那些小手從特洛伊身邊散開,像退回大海的海水,往樓梯上而去。
「這些是什麼?」拉斐爾驚慌問道,「特洛伊,這些到底是什麼?」
「惡魔的陷阱。」特洛伊吐了一口氣,只維持著保護自己的力量。
「惡魔?」紫羅蘭的刀鋒劃出一道長弧,大量的透明小手從拉斐爾身邊掉落,如下起了一陣黏膩的急雨。趁小手再生的空隙,拉斐爾飛奔下樓。
「噢嗚!」拉斐爾哀號了一聲,身子忽然凝滯在某段斑駁階梯上。
拉斐爾注視到他自己──從衣服到臉頰上印滿了上百個小小的掌印,在他能反應之前,他突然被看不見的外力舉起,全身無法動彈。
「惡、惡魔的陷阱?」拉斐爾嚇呆了,結巴起來。
「有些惡魔會設下陷阱,引誘人類上門,達成牠們的某個目的。不過這事基本像踩到狗大便──倒楣。」至於因為他是共鳴者,容易遭遇惡魔特洛伊當然就甭提了。
拉斐爾漂浮般被托上半空中、送到巨大頭顱面前。
「第一個進到屋內,追尋哭泣之聲而來的靈魂,是你嗎?」
嬰兒頭顱咧開了灰色的嘴唇,發出奇異的多重之聲。
「是你,也是你第一個走上樓梯!」一片黑色帶刺的細長舌頭舔上拉斐爾心臟的位置,惡魔那下彎到底的嘴角微微上揚,似乎是在笑。「你完美滿足我所有設下的條件!」
拉斐爾一陣哆嗦,一股惡寒從被舔過的地方鑽入體內,彷彿有好幾隻小小的手探入他的胸膛,在他體內恣意遊走,而他的手自行動了起來。
「紫羅蘭!不!」拉斐爾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將劍拋了出去。
雖然不知道小王子用什麼方式免疫我的心靈術,但惡魔的咒力對他有用!特洛伊浮現一個想法,眼中閃過算計的光芒。
「你不是真的……我父王最恨這種毫無……」拉斐爾的喉嚨因恐懼而乾澀。「嗚呃。」
拉斐爾感到無數的小手像蟒蛇般纏繞、擠壓著他,肋骨發出喀喀聲響。空氣從肺部擠壓出來,疼痛感瞬間炸裂全身。他發出哀號。
「不是真的?」嬰兒那張如老人般發皺的臉孔在空中游動,靠近拉斐爾。「你以為你在作夢?」
惡魔些微鬆開了束縛的力道。拉斐爾喘著氣,胸部依然疼痛無比。
無論眼前那顆醜陋的頭顱、還是綑綁全身若隱若現的小手是什麼玩意,拉斐爾都很不甘心。他身為王子,絕不能露出讓人擔心的樣子,但他現在怕得牙關都咬不緊了,全身還發軟,沒有一絲力氣可以抵抗。他忽然想起克里斯常說的那些經歷。克里斯平常都在面對這樣的世界嗎?
「孩子,在詛咒完全生效以前,你有沒有遺言要說?」
「詛咒?遺言?」拉斐爾一愣。「什麼?」
「索命的詛咒?你在這麼想嗎?如果是,那你猜對了呢。我要讓你的靈魂墮入深淵。」惡魔舔舔嘴唇:「你臉上的表情真有趣,是如此不明白,又如此堅強鎮靜。而我最喜歡的,是你那雙充滿生機的雙眼,豪不畏懼直視著我,似乎隱含著光芒。我好想直接殺了你,你吃起來一定特別美味。」
「你在玩什麼把戲?」
「你真可愛,詛咒可不是把戲,不過你讓我想起一個問題。」惡魔漆黑雙眼中的綠色火焰突然燒得更盛:「告訴我,知道自己快死什麼感覺?我活了超過一千歲,每過一定時間,便會去想像這件事。我讓很多人類死過,也讓他們發表遺言。可是每個人的內容都不一樣。死亡不是應該很單純嗎?你有一千下你的心跳的時間,在這時間內,能用幾個形容詞告訴我你的感覺?」
拉斐爾輕皺眉頭。「一千下心跳?我不懂。」
「別裝作一副鎮定的樣子。」惡魔不滿地說:「我的詛咒從發作到徹底應驗,有一千下心跳的時間。你不會想等心臟跳到最後一下,發現自己喪失身體靈魂的控制權,才慌慌張張說出遺言?那來不及了。對人類來說,死前的遺言很重要,對吧?」
「你到底想做什麼?」
見拉斐爾被綁在半空中面對恐怖的存在還能沉穩提問,擺出貴族命令人回答的姿態,特洛伊哼了一聲,心頭癢癢。他差點想開口提議惡魔施加更多痛苦,不過,他相信惡魔想的和他一樣。
頭顱形狀的惡魔在空中來回移動,好比在搖頭。「我建議你別浪費時間問問題,想說什麼快說吧。」惡魔的目光掃向特洛伊,又移回拉斐爾身上,看來牠當然知道特洛伊的存在。「就當作交代遺言給你的同伴如何?為了實現我最大的願望,這次我只能詛咒一個人。我會放你的同伴走。說吧。」
惡魔說話的同時,拉斐爾感覺無數綑綁他的細長小手再度縮緊,緊到足以感受到全身被擠壓的血管在脈動,是劇烈心跳的節奏。他臉色變得蒼白,張開了口,卻沒說話。
「怎麼還不說呢?在數自己的心跳?想冷靜下來延長時間?依舊不明白情況?費解?以為我只是『怪物』?找尋逃離的方法?」
惡魔在半空中旋轉,看向特洛伊。
「人類,你的朋友似乎無話交代。」
「與我無關。」特洛伊眼中兩手一攤,不過真如惡魔所說,牠只要一個人類。惡魔對他沒興趣般,繼續繞著拉斐爾打轉。
「你不說話,那我來說故事好了。既然,你剛才都發問了。」惡魔蒼白的唇緊貼著拉斐爾的耳朵。「你懂得太少,想像力太貧乏,讓我缺少了樂趣。」
拉斐爾想閉上眼睛,但惡魔靠近他時全身好似陷入凝固的琥珀,連眨眼、移動一根手指都無法,只剩下耳朵能聽到聲音。
「到底過了多久呢?一千年了嗎?」惡魔嘆息了一聲。「久到人們都遺忘我們的存在。很久很久以前,人們懂得尊敬惡魔。」
惡魔呵了一口氣,散發出腥臭的黑煙,裊裊黑氣開始化為各種形狀。
「沒有月光的夜晚裡,人們放置酒水與麵包在家門口,希望能滿足我們的口腹之慾;在和平假象的日光中,人們向我們發出戰爭的邀約請帖,以為能將我們趕盡殺絕。」
無數人類形狀和巨大怪物形狀的黑煙撞擊在一起,煙霧滾動,猶如在彼此攻擊。
「每一場戰爭都是我們的饗宴。戰地裡,新鮮的屍體隨我們享用,哀號的靈魂隨我們收割。而恨意,讓我們更加茁壯、健康。」
惡魔吐出的黑煙越來越濃,本來就昏暗的空間這下變得伸手不見五指。
「但我們永遠都非常、非常的飢渴。」拉斐爾感受到惡魔的小手在撫摸著他。「啊,多麼柔軟的肌膚,只要動動手指,我就能輕鬆把你撕成碎片。」
「放開我!」拉斐爾發出來的聲音卻像是無法從惡夢中逃離的悶聲吶喊。
「我很高興你學會了第一課,懂得畏懼惡魔。」惡魔的聲音非常細小,但拉斐爾的腦中卻不停迴盪著牠細細小小的聲音。
「遠古的年代,是惡魔的時代,是魔法的時代。
「惡魔從混沌穿越而出,是比人類更早存在於這個世界上的智慧種族。
「惡魔,是世界的統治者!」
惡魔沉浸在自己的故事中,眼中不停流出青色的火淚。
「然而惡魔的君主,卻在某一天由共鳴者繼承。」
拉斐爾看到一人破煙而出,伴隨陣陣黑雷。那人的面孔都藏在兜帽之下,長髮色如白霜,垂落過肩。閃電在他周身流轉,宛若森羅城堡,身上散發出來的氣息如驚滔駭浪,令人窒息。
「那個共鳴者利用支配者的力量,帶走世界的魔力……」
隨著男人踏出的每一步,周遭的空間激起一陣陣扭曲波浪。三維空間被壓成薄片,時間亦停止流動。萬物在男人身邊,如凝成一片彩色玻璃。
他是超越這個世界的存在。他是神。他身上的無數黑雷,驟高齊天,每一道都可以劈裂大地。他停下腳步。萬道閃電擊向世界。
世界裂開了。斑斕的光彩從世界裂痕中溢散而出,消失在虛幻之中。男人望著一切在瞬間結束,終於他吐了一口氣。
世界再次變得立體,風開始吹,水開始流,鳥開始飛。萬物看似沒有損傷,除了被剝奪了某種鮮活。
「那個共鳴者利用支配者的力量,奪走我們的自由……」
男人身上的黑雷迅速擴展,空間再次震動,所有的惡魔在那一刻有所感應。牠們紛紛抬起頭,看著黑雷向牠們急衝而來,化為一條條鎖鍊。牠們感到困惑,無法理解君主的舉動,懂得要逃跑的,仍然無法逃離迅捷的黑雷。只見鎖鏈纏上牠們,將牠們拖往一道散發出硫磺氣味、熾熱火紅的裂口。
「那個共鳴者利用支配者的力量,將我們的家園變成監獄……」
墜落進深淵的惡魔們全都被鎖鏈束縛,鎖鏈將牠們綁在火紅的岩石上,鎖在滾燙的河流邊,像動物園中發瘋的動物,只能原地打轉。
「好餓,好無聊,好痛苦,好餓,好無聊,好痛苦!」惡魔尖叫起來。
忽然黑霧盡散,拉斐爾跟著驚叫一聲,只見惡魔的臉幾乎要壓上來。那死屍般灰白的嬰兒臉,極盡扭曲地擠出拉斐爾無法理解的瘋狂表情。
「我好不容易逃走了,但支配者遲早會發現牢籠中有個惡魔不見了。」惡魔眼中的慘綠色火焰跳動,一邊伸出細長的黑色舌頭舔著嘴唇。「好孩子,你知道棋子『王車易位』這個走法嗎?」
「在一步棋中同時移動王和車……作為……」拉斐爾陷入恐慌的思緒勉強重新運作。
「我想你明白了。『王車易位』把王移轉到安全的地方,讓車代替他,面對最悲慘的命運。」惡魔咧開長滿尖細小牙的嘴巴,發出烏鴉般嘎嘎的聲音,好像是在笑。「而你,就是車,你將變成我,代替我去永遠住在深淵牢籠中。」
拉斐爾壯膽一聲大吼,身子扭動,想要掙脫捆縛全身的鬼手。
惡魔露出哀傷的笑容,眼中的綠色火焰旋轉起來。
「一千下心跳結束。」
特洛伊一直冷眼旁觀,現在惡魔底牌掀了,這個詛咒也馬上就會徹底應驗。說實在,小王子能在那種高階惡魔前撐這麼久,真可說是奇蹟!
不過他注意到當惡魔眼中的火焰旋轉起來時,拉斐爾就不再掙扎吼叫,只是睜著眼睛,呆呆地注視著惡魔,像是陷入某種夢境裡。
惡魔再次伸出黑色的舌頭舔上拉斐爾,拉斐爾仍然望著惡魔眼中旋轉的火焰,雙眼眨也不眨,完全沒有察覺濕漉漉的舌頭舔上他的臉頰,黏膩的口水從他的髮絲滴下。然後,特洛伊看到拉斐爾神情出現變化,那是意志瓦解,掉進黑暗的湖裡的表情,原本因奮力掙扎而脹紅的臉,逐漸失去血色,像是被人放了血,整個身子軟下。淚水從少年的眼眶裡流了出來,和那不停流淚的惡魔互相映襯。
「不、不,我不是故意要殺了你們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拉斐爾斷斷續續說著同樣的話,聲音壓抑不住地顫抖。
時機差不多成熟了!特洛伊小心翼翼地朝惡魔移動。惡魔唱起了歌,旋律宛如一首輓歌。
為失去的希望哭泣吧,
我將為你做一個墓室,
將你的光芒關在門外。
「好孩子,你在等待懲罰,你也期待懲罰早日降臨。」惡魔在拉斐爾耳邊輕聲說道。「你早就明白,唯有墮入深淵才是你的終途。」
拉斐爾無神的雙眼不停流出淚水。
大雨從烏雲中墜落,
落到無名氏的葬禮上。
終於明白悲傷的定義:
是一口寂然的井,
是不堪的記憶,
是影子,是冰涼的體溫,
是沒有再見。
拉斐爾感到很難過,沒有任何理由就覺得自己再也無法快樂那般的難過。他知道這個感覺很不自然,想哀求惡魔不要再唱了,可是思緒被混亂的悲傷籠罩,眼淚無法阻止地肆意流出。
他的頭好重,眼睛好熱,眼淚的顏色好深,拉斐爾發現他眼中流出來的是血。他嗚咽一聲,換他的身體變得好重,像是眼淚也蓄滿了他的身體,直到再也裝不下,隨著一股無法形容的脫落感,一個很重的東西墜落了。
拉斐爾低頭往下看,想看什麼東西從身上滑落,結果見到自己的身體掉到地上,發出碰的一聲可怕巨響。他感覺不到撞到地板的衝擊力,像是方才掉落的是一個與他完全無關的物體,如同一個只是具有他外貌的人偶。在滿地閃閃發亮的玻璃碎片上,躺在地上的肉體緩緩流出血液,猶如在身後展開一對閃爍鱗光的紅色蝴蝶翅膀。
拉斐爾驚駭萬分,不敢置信地望著底下的景象。他不明白他為什麼仍然被縛在半空中,不只感覺不到肉身的疼痛,也感覺不到重力的拉扯。他失去了重量。
「我……死了嗎?」
拉斐爾低聲問道。他是無法知覺底下肉身的痛苦,然而望著地上的身軀睜著眼睛,浸在自己的血中,他卻感受到一種折磨。
「你成了一個幽靈。」
哭泣的嬰兒像是又在笑了。牠嘴角上揚得更高,但在牠那永恆哀傷的面孔上,那個笑容恍如讓臉上多了一條線,面容更顯怪異。
「不用擔心,不用牽掛,你存在於這個世間的時間非常短暫,很快就會遭到世界遺忘。」
拉斐爾慢慢地閉上眼睛。他能感覺到那些緊貼他的小手抽起他靈魂裡的能量。隨著充滿能量,透明小手散發出綠色的火光,開始如波浪般鼓動旋繞,化出一個綠色的繭。困在鬼火的繭中,痛苦與無力感燒灼著拉斐爾。
就在拉斐爾要闔上雙眼的前一刻,他眼底閃過一絲紫色的光芒。
突然,繭內發出燦金色的光芒,宛若豔陽,包圍住少年的小手瞬間燒為灰燼。
「一個強大的靈魂!」惡魔驚訝地張大嘴巴。
特洛伊也大吃一驚。拉斐爾的靈體有如活生生會發光的透明金色晶石,在黑暗中散發出難以言喻美麗的光芒。
拉斐爾感覺到溫暖的力量流了進來。他睜開雙眼,看見身上浮出無數條金色絲線,連結到看不見的彼方。
彗星!
拉斐爾感受到食指上那條金絲線與彗星連結著,而彗星波濤般的力量湧了進來,方才充滿腦海的扭曲悲傷,霎時煙消雲散。
拉斐爾睜大雙眼。或許正因為拋棄了肉身的束縛,在現實的夾縫裡,他第一次清楚地看見生命是一張大網。無數生命經由金色絲線與他連結在一起,蓬勃不已、不斷流動。
萬物在給他力量。
拉斐爾知道該怎麼讓自己恢復了。肚臍位置最粗的那一條,就是連結到他自己的身體上。拉斐爾緊拉住那條線,要把自己拉回身體裡。
「別想回去。」
幾隻惡魔小手勾起連接拉斐爾的靈魂與軀體的那條金線,金線在剎那間消失。
「不!」
拉斐爾空氣般穿過自己的身體。他驚愕地望著眼前的身子。這是他自己的身體吧?一但連結喪失,自己的身體就彷彿與他毫無關聯。
「你這孩子,會引誘惡魔發狂啊!」
惡魔品嚐美食般,舔舐著小手上殘餘的金絲,同時更多小手飛出,襲向拉斐爾。
拉斐爾再次被無數小手困住。那些小手興奮地一把一把扯斷他身上的金色絲線,像是在搶食糖果般送往惡魔的嘴裡。每一根被扯斷的金絲線,都讓拉斐爾驚恐地感受到他與一個個生命的連結被切斷。
僅剩的幾條金絲線開始大力拉扯拉斐爾。
來,快來!
萬物的聲音在拉斐爾的耳邊催促著。拉斐爾明白就算無法回去自己的身體裡,他也能前往空中的羽翼、奔跑的四蹄,搖曳的花葉之中。
「你走不了的。」
所有的金絲霎時全都消失在黑暗中。
「你已經中了我的詛咒!」
拉斐爾嗚了一聲,無數絲狀的鬼手在他身邊旋轉著,再次化出一個繭。
「為什麼!」拉斐爾驚叫。
「好孩子,你不懂詛咒吧。滿足我詛咒條件的人,他就一定會變成我的替代者。」惡魔冰冷又邪惡地說,「詛咒一旦降下,就會成為命運。」
困住拉斐爾的小手驟然間全都變成青色的火焰。
「救……」拉斐爾發現全身跟著燃燒起來,他驚恐地伸出手拍打自己身上的火焰,卻發現他的手化為一陣火焰散開了。他發出痛苦的哀號,但從喉嚨湧出的火焰吞沒了他的聲音,張大的嘴中只吐出火焰燃燒時微小的嗶啵聲。他睜大眼睛看了自己最後一眼,他的身體也變成扭動的火焰,被鬼火吞沒,變成鬼火。
青綠色的火焰像有自己的意識似的,不停膨脹,一顆頭顱從火焰中而出,空中出現了第二顆巨大的嬰兒的頭顱。那顆頭顱開始哭,從眼窩深處流出火焰淚水,灼燒過臉頰。
「我的替代者完工!」惡魔發出興奮的尖叫。
*
「喂,惡魔!」一名男子的聲音從惡魔身後傳來。
惡魔太興奮於他的詛咒完成了,以至於忘了這裡還有另外一個人類,直到特洛伊出聲打斷。惡魔緩緩轉頭,只見一個穿著黑色西裝的男子從陰影中走出,露出豺狼般的笑容。
特洛伊感到頭皮發麻,因為半空中兩顆一模一樣醜陋頭顱以一致的姿態轉向他。
「人類,你膽敢呼喚我?」
「我想要你把手上那個靈魂賣給我。」特洛伊盯著真正的惡魔。他要知道何者為真並不難,因為其一散發出來的氣場與他相斥。說來有趣,沒有惡魔氣息才是真惡魔,所有存在感都轉移到替代者身上了。
「你想救他?」惡魔的聲音在特洛伊的耳邊響起。
「拯救他人是高貴王子該做的事情。」特洛伊輕笑一聲,並不轉身看向忽然消失,又從他身後出現的兩顆巨大頭顱。「我不需要他的靈魂回歸。我要購買,然後擁有。凡事都有一個價碼。出價吧。」
「為什麼?你覺得靈魂很美嗎?」兩個惡魔同時問道。「你也想要蒐集靈魂?」
特洛伊聳聳肩。
「擁有靈魂對你沒有用處吧。人類沒有辦法吞噬靈魂,從他們的能量壯大自己,也沒辦法操縱靈魂,達成自己的目的。」
「操縱!」特洛伊大笑。「操縱!讓人看到幻覺、囚禁起來,就稱之為操縱?」他冷笑一聲。「朋友,那叫做暴力。」
「人類,這方式既古老又有效。」兩顆漂浮的頭顱一左一右包圍住特洛伊,牠們同時說話,形成微妙的合聲。
「惡魔,要控制別人,有很多種方式。」特洛伊搖搖手指,不去看兩邊不停掉落的綠色火焰。他真討厭那惡魔老是從什麼地方冒出火,幸好鬼火是綠色的,也不熱,他才可以告訴自己不要多想。「利用合約也是一種方式,尤其一個強大的合約。」
「你想掌控我身邊這個人類靈魂,對吧?」惡魔們更加靠近特洛伊,牠們身上綠色火焰幾乎要燒到特洛伊,映照得特洛伊全身發綠。
「我要王子一輩子屈服於我。」特洛伊的眼神在鬼火下也變得陰森。
「你這人類真壞心。說得我想用三顆糖果就把靈魂賣給你。」
「這價錢真甜。我再幫你找個新的替死鬼吧。」
「你很懂嘛,人類。」兩個惡魔一齊瞇起了眼。「可惜現在這個靈魂無法交易了。我的替代者已經變成誘餌的狀態,支配者馬上就要來了。」
支配者?特洛伊不禁起了雞皮疙瘩。
「別囉嗦了,拿出你的契約書!」
「人類,不是我不願意和你做交易,而是……啊、你、你聽,來不及了……」
喀啦,喀啦。空氣中傳來鎖鍊的聲音。
「支配者來了……」惡魔的聲音透出恐懼。
特洛伊睜大了眼,寒毛直豎,他認得這個鎖鏈聲。
「嘖!」特洛伊快速地環視四周,鎖鍊聲逐漸接近,已經沒空細想要往哪裡逃跑。他鎖定距離最近的座鐘,一閃身,貼著牆面在遮蔽物後的狹小空隙蹲下,他翻起外套的領子,遮住自己的口鼻,雙眼警戒地盯著惡魔所在的方向。
「快,快逃……」真正的惡魔喃喃地唸著,或許是之前消耗太多力量,牠的形體逐漸透明、消散,但還是不夠快。
「你以為你逃得了嗎?」冰冷的聲音像是從地底響起。
無數的鎖鍊移動聲突然從四面八方襲來,相互摩擦的刺耳聲響充斥在空屋中,惡魔的輪廓從虛空中再度浮現,同時張開血盆大口哀號,身上束縛著重重鎖鏈,雙眼的黑洞大量湧出像是岩漿般濃稠的慘綠色火焰。
惡魔的哭聲像潮水般一陣接著一陣,越來越淒厲,越來越嘹亮。巨大的嬰兒頭顱表情猙獰扭曲,慘綠色火焰燃燒著整個軀體。
「好痛……好痛……」惡魔呻吟著。「不是這樣的……」
腳步聲在特洛伊所藏身的座鐘旁響起,支配者的身影自黑暗中浮現,四周的光亮似乎被他身邊纏繞的黑雷所吞噬,他舉起指頭指向惡魔,斗篷下紫色的雙眼散發出凌厲的殺氣。
「滾回去。」轟隆!一道雷聲炸開,聲音之大讓整個空屋為之震動,惡魔的背後憑空出現了一道血紅色的裂縫,無數的嘆息聲、哭泣聲和不絕於耳的呻吟聲自裂縫中湧出。鎖鍊聲再度響起,驚恐的表情凍結在死白色的嬰兒臉上,連掙扎的餘地也沒有,惡魔瞬間被鎖鏈拖入裂縫,消失在異空間中。
特洛伊感覺到一滴冷汗自頰邊滴落。
另一顆頭顱在空中緩慢地漂浮,若有似無地發出嗡嗡的聲響,其中似乎還夾雜著少年的呻吟,支配者抬頭仰望,斗篷的兜帽滑落,露出他的一頭白髮,在綠光的照射下顯得十分陰森。
「還有一隻。」支配者皺起眉,一臉不悅。
一道鎖鏈迅速捲上了綠火頭顱,只聽到裡面傳來少年驚恐的聲音,而這聲音隨著青綠色流光劃過空中,墜入裂縫。
什麼聲音?支配者轉過頭看向迅速闔起的裂縫,有一股異樣的感覺短暫浮現,但思緒隨即又被無盡的混沌所吞噬,他有如牽線木偶般用呆板的動作將劍收起,紫色的雙眼沒有焦距。
蹲踞的姿勢讓特洛伊的雙腳發麻,他下意識地挪動了下身體,而衣物與皮膚摩擦的細微聲響傳進自己耳裡的同時,他在心中暗叫一聲不妙。
支配者停下動作,轉頭看向特洛伊所躲藏的座鐘。
他注意到這裡了!特洛伊感受到一股惡寒,他想起那晚被支配者的劍抵住脖子的巨大恐懼,身體開始顫抖。
支配者穿著鐵靴的腳步聲慢慢接近,特洛伊心跳也隨之加快,怦怦,怦怦,耳邊滿是血液鼓動的聲音。他握緊了藏在外套內側的手槍,腦子裡盤算著是否要硬著頭皮衝出去,額頭上又滲出了斗大的汗珠,正當他心一橫,準備起身時,支配者停了下來,注視著掉落在拉斐爾身旁的那把紫羅蘭劍。
原本流動的空氣似乎停止了。
特洛伊緩緩在座鐘後站起,雖然納悶著腳步聲停止的原因,但剛才心中的衝動還在,他索性探出頭觀察支配者究竟是被什麼轉移了注意力。
「聖劍紫羅蘭?」支配者單膝跪下,伸手想撿起劍,此時才注意到一旁躺著一個少年,柔軟的金髮微微透著光芒,但臉色死白如新雪,雙目圓睜,一動也不動,心跳逐漸變慢,微弱的氣息即將消失。
「一副失去靈魂的軀體,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支配者凝視著少年的臉龐,思索著可能的原因,然後他發覺其中一條鎖鏈上竟纏繞著金色的絲線,而鎖鏈的另一頭是剛才被拖入深淵的青綠色火焰頭顱。他突然想起剛才劃過心頭的那股異樣感,單手用力一拉。
深淵的裂縫再度開啟,鎖鏈因為急速的拉扯發出刺耳的聲響,青綠色的火焰頭顱再度出現。在詭異的青綠色火焰深處,隱約透著金黃色的光芒。支配者定神一看,那是一個即將被吞噬的人類靈魂。
支配者皺起眉,將手穿透青綠色火焰。惡魔所製造的形體因為無法承受支配者強大的力量而膨脹、變形,最後迸裂成無數的碎片,留在支配者手掌中的是一束金黃色的靈魂,光芒正逐漸黯淡。他謹慎地將靈魂放至少年的胸口,喃喃地用古老的語言唸起咒語,讓靈魂逐漸回歸。在少年的靈魂和軀體融合之際,柔和的淡金色光芒籠罩著全身,支配者著迷似的凝視著,卻突然感受到一股幾乎要將全身撕裂的椎心之痛。
純白的雪地、綻開的鮮紅色血花、紫羅蘭劍刺穿人體的觸感、將死的少年悲慟地呼喊……
「父親……」
「這是……什麼?」無數的畫面瞬間湧入,還有一陣陣的呼喊如重錘般衝撞著支配者的腦袋,他反射性地想遠離少年的軀體,卻在站起的同時向後踉蹌了幾步,撞上一旁的破舊櫥櫃。
「唔……」少年恢復了意識,發出微弱的呻吟,眼皮眨動幾下後,睜開了天藍色的雙眼。
支配者驚愕地看著少年的容貌,張口,卻發不出任何聲音,然後在少年將目光移向自己之前迅速沒入黑暗,消失無蹤。
碰!破舊的大門被一腳踢開,強勁的力道震落了天花板上的煙塵。
「王子殿下!您在……」白隼隨即發現了躺在地上的王子,滿地閃爍的碎玻璃上,少年的白色軍服一半被染紅,臉上還有兩道猶如淚水的血痕,看來怵目驚心。白隼臉色瞬間刷白,他趕緊快步走向拉斐爾,小心翼翼地將他扶起。派特也一臉擔心地來到拉斐爾身旁,有些不知所措。
「王子殿下,您還好嗎?可以說話嗎?身上的傷口痛嗎?剛剛發生了什麼事?有什麼我可以為您效勞的嗎?」派特連珠炮似地問了一連串問題,緊張得滿身是汗。
拉斐爾雙眼雖然睜開,但對於派特的聲音毫無反應,白隼阻止了還想要繼續講話的派特,捧住王子的臉面向自己,觀察他的神情。
「王子殿下,我是白隼,您認得我嗎?」白隼臉上還是維持著一貫冷靜的表情,蘭提斯語說得簡潔,但來自冰域方言的冷硬腔調卻比平常更明顯,顯示他內心正焦急如焚。
特洛伊此時從藏身處走出,氣定神閒地撫平衣服上的皺褶。雷因拄著拐杖一跛一跛地走向特洛伊,用責備的眼神詢問著:你他深淵的在搞什麼花樣?
白隼也注意到特洛伊的出現,嚴厲地瞪了他一眼。
此時拉斐爾突然抓住白隼的手,開始說起一連串奇異的話語。聽到熟悉的語言,白隼驚訝地睜大了眼。
「只要審判之戰還沒終結……我會重生回來……」拉斐爾像是毫無意識地喃喃自語。
特洛伊可以聽到白隼心裡正充滿著疑問:冰域古語!為什麼王子殿下會突然說起冰域古語?而內容又代表什麼意思?
「惡魔……惡魔……」拉斐爾所說的話逐漸連成單字。
「看來王子殿下受到不小的驚嚇啊。」特洛伊也來到拉斐爾的身邊,居高臨下地看著不知所措的一行人。
「特洛伊!」拉斐爾聽到特洛伊的聲音,突然慌張了起來,看到對方正站在眼前後,放心地吁了一口氣,雙眼逐漸閉起,身體無力地往後癱倒。
「你沒事……太好了……」拉斐爾喃喃說著,隨後又再度陷入昏迷,不省人事。
白隼趕緊攙扶住王子軟倒的身體。派特則是脫下外套,披在王子肩上。
「派特中尉,去叫救護車,我們必須盡快將王子送去治療!」白隼令道。
「是!」派特頭也不回地衝出現場。
特洛伊從雷因手中接過手帕,擦拭脖子上流下的冷汗,雖然他覺得自己沒必要留在這裡,但看到灰髮將軍一臉肅殺之氣,他只好聳聳肩,和雷因在一旁各找了張椅子坐下。
「行政官大人,如果您明白整件事情的經過,我有義務要求您全部說出。」白隼以軍人的口吻,嚴肅地說。
「你很聰明,懂得先將囉嗦的部下支開,才向我問問題。」特洛伊微笑。
「這二十秒內,發生了什麼事?」不理會特洛伊的挑釁,白隼繼續質問。
二十秒?特洛伊狐疑地拿出外套裡的懷錶:五點四十七分,他的懷錶開始動了,而且看起來運作正常。為了作確認,他看了雷因一眼,雷因點了點頭,也將懷錶拿出,指針的位置和特洛伊的懷錶完全相同。從遇見惡魔到現在明明經過了這麼久,時間竟然幾乎沒有流動?
「這個問題,應該是我要問的吧?」特洛伊壓下心中的不安,故作鎮定地闔上懷錶的錶蓋,反問白隼:「身為國王陛下親自任命的王族親衛,在這麼短的時間內竟然讓王子殿下受到不知名的攻擊而負傷,你為什麼沒有跟緊他?」
「你……!」白隼握緊了拳頭,竟然先被對方指責職務上的疏失。這樣一來,他完全失去了這場對話的主導權,他感覺到憤怒、同時也深深地自責。
「當然這種場面也不是我們所樂見的,」特洛伊的雙眼由紫色變為藍綠色,輕鬆地影響了將軍的情緒,讓他稍微找回了一點平常的自信心。他用一派輕鬆的口氣說:「王子殿下剛剛說的話我也是聽得一頭霧水,和你們分開之後我一直都在原地,反倒是王子殿下一下子就不見蹤影。」
特洛伊調整了一下坐姿,將身子向前傾,看了看拉斐爾,再看向白隼,帶著嘲諷的笑容說:「說真的,你應該有王子殿下的健康報告吧?王子的精神狀態真的沒問題嗎?我記得上次滿天節的宴會上,王子似乎也是突然就失去了意識,搞不好他是自己昏倒在這邊的。」
「夠了!」白隼打斷了特洛伊,冷峻的臉上看得出正壓抑著怒氣。
此時窗外傳來了救護車的警報聲以及一小隊人馬的跑步聲,派特邊跑邊吆喝的聲音十分好認。
「啊,救護人員來了。」特洛伊站起來,看到派特領著救護車人員快步走進,他轉頭對白隼說:「好好照顧你的王子殿下吧,白隼將軍。」
說完,特洛伊便和雷因走出了這棟廢棄的空屋,打算徒步走回黑石城堡。
*
「歡迎光臨。」門口的兩具華麗無比的自動人偶發出悅耳的聲音。它們在特洛伊和雷因經過時在轉盤上旋轉了起來,齒輪轉動的聲音喀喀作響。
那聲音讓特洛伊皺起眉頭,他斜眼看著雷因俐落地拿出身分證件、十五張千元大鈔,接著一臉不悅地回答櫃台人員的幾個問題後,總算取得了房間鑰匙。
特洛伊看著雷因對上前要提行李的門房搖搖頭,但是一直到耳裡傳來雷因用不滿的聲音重複了兩次:「七樓,走廊到底。」他才回過神來。
「嗯。」特洛伊簡短回應後,用力甩甩頭,想讓自己保持清醒,然後拖著緩慢的腳步走到電梯旁。電梯,他在心裡冷哼一聲。只有貴族才有的「電」梯。
雷因拉開電梯的鐵柵門,特洛伊一走進去,便靠在牆上,臉頰感受著電梯上升的緩緩震動。指針指到七樓,雷因再次拉開鐵柵門。特洛伊抬起腳步跟著出去,每一步都像是有千斤重。
「剛剛應該讓門房用行李車把你送過來的。」雷因笑著說。
你去死吧。特洛伊在心底咒罵,瞪了走上前打開房間門的雷因一眼。
「啊,看到你連回嘴的力氣都沒有真讓人感到愉悅。」雷因看著特洛伊搖搖晃晃地跌撞進房間,對於自己的幸災樂禍感到有點罪惡感。一點點而已。
七樓的「秘銀套房」通常只提供達爾馮斯家族成員住宿,不過顯然特洛伊的行政官身分一樣有用。石製的地板和牆壁都和黑石城堡一樣,埋設有溫泉水流經的管線,在寒冷的冬天仍然能讓房間保持著溫暖。雷因在壁爐中添了柴火,讓爐火燃燒得比原本更旺一些。他脫下大衣,回頭尋找特洛伊的身影。目標正倒在床上。
「我記得你下午離開城堡的時候看起來沒什麼異狀啊?」雷因將大衣蓋在特洛伊身上後,捲起襯衫的袖子,轉身走向浴室。
「那棟空屋,惡魔的瘴氣……」特洛伊回想起那顆令人作嘔的頭顱。
「你說什麼?」雷因打開浴缸的水龍頭。熱水冒出所產生的水蒸氣在他的眼鏡上起了一層霧,水聲讓他聽不清楚特洛伊的話語聲。
特洛伊懶得再回答,房間內的溫度讓他感覺比剛剛好些,就這樣睡著也不錯。
「特洛伊,別睡,去泡熱水澡。」雷因嚴厲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嘖。」特洛伊坐起身,搔搔一頭亂髮,解開鈕扣,脫下汗濕的衣褲。瘦骨嶙峋的胸膛、手臂上有著新舊深淺不一的傷痕,在蒼白的皮膚上交錯、重疊。裸露的軀體接觸到冰冷的空氣,特洛伊忍不住打了一個大噴嚏。
雷因接過襯衫、褲子,架著一臉不情願的特洛伊進去浴室。
「真難以置信你會相信發燒要泡熱水澡這種偏方。」特洛伊一腳跨進浴缸。
「嚴格來說,這只是溫水澡,幫助你排汗、散熱。」雷因摘下起霧的眼鏡。
「你確定我不會暈倒在浴缸裡然後淹死嗎?」特洛伊雙手抱著膝蓋,半閉著雙眼看著飄在水面上的蒸汽。
「如果真是這樣,我會記得先幫你穿上衣服再報警。」雷因在浴缸邊放下浴袍,提醒特洛伊:「十五分鐘後起來,擦乾身體後立刻穿上浴袍。」
「是,是。」特洛伊敷衍著回應,一邊心想:你真是一年比一年嘮叨。
泡完澡,在雷因不容討價還價的瞪視下,特洛伊喝完一大杯溫開水。他得承認在這些過程之後,身體的狀況改善了不少。雖然還是有些頭重腳輕、太陽穴隱隱作痛,但現在除了能在三分鐘之內睡著以外,自己的狀態就和平常差不了多少。
「所以你是因為受到惡魔瘴氣的影響才會發燒。」雷因讀著客房附贈的黑石郡日報,總結了特洛伊對於身體不適的解釋。
「對,睡個一覺就會好了。」特洛伊把空玻璃杯遞給雷因,沒想到對方又倒了滿滿一杯溫開水。他一臉厭惡地說:「這東西沒有味道,難喝死了。」
「喝下去。」雷因折起報紙擱在一旁,鏡片下的眼神比平常更為嚴厲。
「嘖。」特洛伊深吸一口氣,強忍著反胃的感覺把水喝光,然後打了一個寒顫,瞄了一眼雷因手邊另一份外頭買的報紙。
<王國軍縱虎歸山!黑石郡再度暴露在危險中?>小報標題映入眼簾。
八卦小報的標題明顯與黑石日報取向不同。由於「中傷權貴」法條,亦即為了確保貴族名譽,避免醜聞被隨意散播而懲罰出版人的法規,黑石郡日報的內容大多被和諧過,像是最近總是千篇一律地讚揚王國軍輕鬆取勝。反觀八卦小報由於匿名刊登,文章偏激又辛辣,倒是成了特洛伊和雷因獲取地下輿論趨勢的重要來源。
「這傢伙到底在想什麼……」特洛伊好奇地讀起報紙。
「這問題我也很想問你。」雷因將特洛伊手中的空杯拿走,丟給他一本攜帶用的小字典,疲憊地說:「看不懂的字自己查,不要問我。」
「這種程度的文章,看不懂幾個字還是知道它想表達的意思。」
「那就好。」雷因走向屬於自己的那張床,摘下眼鏡,將拐杖和鞋子整齊擺在床邊。
「你要睡了?」特洛伊抬頭看了雷因一眼。
「為了照顧某個發燒的病人,我的表定就寢時間已經延誤了五個小時。真希望那位病人能夠體諒他疲憊的同伴,趕快休息。」雷因挖苦地說。
原本正想要繼續看完整份報紙的特洛伊停下動作,識相地將煤油燈的開關關上。
「別忘了我們明天下午和人有約。」特洛伊提醒著雷因。
但回應他的只有規律的鼻息聲。
*
白隼站在黑石城堡客房的門外。由於郡立醫院既擁擠又髒亂,相較之下,城堡的醫護室設備完善、乾淨寬敞,公爵專屬的醫生醫術也高明,加上王子身份特殊,因此受傷後便立即被送到城堡治療。幸好,冬裝的布料厚實,阻隔了大多數的玻璃碎片,背部的傷口並無大礙,而頭部則幸運地只傷及頭皮,醫生認為大約一個禮拜就能拆線了。
達契亞來探訪了一下,因為將軍不肯透露王子在何時何地受傷,以及受傷的原因,他就自顧自地導出王子是為了維護自身尊嚴而受傷的結論。達契亞忙不迭透露他不懷好意的揣測,熱心地暗示說他城裡的眼線曾看到王子與行政官走在一起。若有需要,他可以「幫忙」處理掉那個平民,而且就因為特洛伊是個平民,與那身分懸殊的王子相處上自然有各種犯罪的理由。達契亞唯恐天下不亂地挑撥完後,便大步離去。
那個特洛伊講話雖不可信,可是他是否能在短時間內把王子傷成那樣倒是有待商榷。到底怎麼回事?白隼劃過火柴,點起一根菸。他深淵的!才不過幾秒鐘沒看到人,就出了這麼大的事。
「哥哥,沒想到過了這麼多年,你還是老樣子,眉頭深鎖,像隻訓練有素的狗守在主人的門前。」矮小的男子無聲無息地從陰影中走出來,臉上帶著開玩笑的神情。
「黑雁!」白隼眼中怒焰熊熊。若非職務在身,否則他實在不願再進到黑石城堡,見到這個男子。
「我好心來看你,怕你餓著,怎麼一見面就這麼生氣?」黑雁拿起手中的麵包,上頭還塗了奶油。「喏,給你的。」
「不需要。」白隼冷冷地拒絕,深吸了一口夾在唇間的香菸。
「看來你吃飽了。」黑雁毫不在意地吃起了麵包。
「長那麼大了,卻和以往一樣,連一點判斷能力都沒有。」白隼冷冷地說。「去別的地方吃。」
「為什麼?」黑雁一愣。
「我不需要你在我身邊。」
兩人之間一陣靜默。黑雁瞪著白隼,一臉受傷,但白隼看也不看黑雁,只望著香菸發出的紅光。
「那王子又需要你嗎?這裡可是黑石城堡,數一數二安全的地方啊!」
「不一樣,我是王子的人,我發過誓了。」白隼不禁憶起進入統治者大廳時的情景,想著:我這輩子只為殿下一人效忠,跟隨他出生入死。白隼繼續強調:「你從以前就不明白『榮耀』與『忠誠』,而拉斐爾王子是王國的未來。」
「你老是一副霍爾札特家族的典型,大將軍。」黑雁埋怨地說道。「為什麼你老是要把自己搞得這麼累?我就是不明白啊!」
白隼眉頭皺得更深。
「離開。」聲音裡含著隱隱的怒氣。
「嗯?」
「離開。」手上的菸已經燒到尾端,白隼把香菸丟到地上,用腳踩熄。「我在值勤,你在這只會讓我更加疲倦。」
「那等你休息時我再來找你吧。」
「別再回來找我了。」望著黑雁的背影,白隼從菸盒中拿出第二根香菸,低聲說。「你早已與霍爾札特家族的一切一刀兩斷了。」
*
深淵中,巨大的嬰兒頭顱被重重鎖鏈綑綁,無法動彈。
支配者渾身籠罩在黑雷之中,紫色的雙眼瞪著被綑綁的惡魔,懾人的威嚴與氣勢讓深淵中其他的惡魔紛紛噤聲,不敢有一絲動靜。唰。劍身與劍鞘摩擦的聲音劃破凝結的氣氛,銀光一閃,嬰兒頭顱從中間裂成兩半,隨後兩道黑雷劈下,惡魔形體蕩然無存。
支配者凝視著手中的長劍──他的「紫羅蘭劍」。
流暢的劍身、劍柄上的紫色寶石,和剛才那位金髮少年身邊的劍如出一轍。
為什麼這世上多了一把紫羅蘭?他疑惑著,然後又感到來自胸口的一股痛楚,這感覺已經許久不曾出現過。
千年來所累積的無力感麻痺了他的心靈,今晚卻又再度被深沉的悲慟所衝擊。他眼神茫然地看著這個自己一手創造的深淵牢籠與無數被鎖鏈禁錮的惡魔,他突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又該往哪裡去。
擁有金色靈魂的少年啊……
他在腦海裡再次描繪剛才那位少年的容貌。少年的靈魂有一股令人懷念的熾熱,不是透過手指上的肌膚所傳達,而是直接碰觸到他的內心,讓他幾乎有一種要被燙傷的錯覺。
記憶深處有一道上鎖的大門,越是想打開,越是令人迷惘。
他只記得自己成為支配者之前的名字──瑞菲格爾。
曾經,他是被這麼稱呼的。他疲憊地閉上雙眼,讓自己被深淵的血紅色黑暗擁抱,逐漸消失在陰影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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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回靈感與配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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