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月24日 星期五

《千年聖歌》14 幻象 Illusion (1)

攝 by Wanda


既然無法自記憶之鏡中窺探過去,我們便讀遍所有的記錄來理解;既然無法掌控時間,我們便用雙腳行走於空間之中。
當我在心中暗自下了決定的同時,卡斯特與我四目相接。
他知道我在想什麼。
「波勒克斯,」很少開口說話的他,用他清澈的嗓音對我說。「我們一起出發吧。」
也許這就是預言者所指引的道路。


到黑石郡第七天,二月五日

拉斐爾睜開雙眼,迷惘地望著紅銅色天花板上的渦狀紋飾。那宛若不動的紅色雨雲,捲曲得好像一行行字,藏著支離破碎難以解讀的暗碼,當他想要去細讀時,那些字卻在腦中喪失了意義。
窸窸窣窣的聲音讓拉斐爾轉過頭,他見到一個戴白色面具的男子正在把衣服掛進衣櫃裡。拉斐爾凝視著那名男子,一時之間,他認不出那名男子是誰,這個地方又是哪裡?他好像不該在這裡,一切都好陌生。
父親,我在哪裡?
恍惚間,他看到一名白髮男子將手按在他的胸口。
回歸吧……
兜帽下,那雙眼睛充滿哀傷,低沉的嗓音逐漸消散。
白髮男子手撫過之處,一股燒燙的感受仍從胸口蔓延至靈魂深處。
拉斐爾喊出了一個名字,一個他不認識的名字,也想不起來的名字。他伸手想抓住白髮男子,眼角要溢出淚水。
──他推開了棉被。
冷風灌進來,吹散幻影。拉斐爾打了個哆嗦,清醒了。

「凱,我在……黑石城堡?」渦紋紅銅天花板只會出現在黑石城堡裡。
「殿下您醒了?是的,這裡是黑石城堡。」一聽到王子的聲音,貼身侍僕立即放下手中那件漿燙的襯衫,快步走到床邊。「您昏過去了,被送到這裡來。」
拉斐爾剛要起身,背部一片疼痛,後腦杓更是像是有萬把細針同時扎進來。他呻吟了一聲,伸手往後一摸,摸到縫線的傷口。
「我、我受傷了?」
「殿下您背部被玻璃割傷,而且還撞到頭了,請再多躺一會吧。」
凱,我怎麼了?」拉斐爾驚恐問道,下意識摸著頭顱檢查,每摸一下都一陣刺痛,幸好沒有任何骨頭碎掉的樣子。
「白隼大人說,殿下昨天傍晚出了個意外。」
「什麼意外?」拉斐爾茫然地問。然而當他試圖回想,思緒便卡進頭上縫針的地方,變成一團劇痛,讓他不由得噁心想吐。
「詳情要問白隼大人,」凱一邊說,一邊仔細觀察他的主人。「殿下,醫生交代如果會頭暈,有腦震盪的症狀,得多休息。建議您不會暈眩時再起來。」
拉斐爾嗯了一聲,似乎在讓自己鎮定地理解事實,但蒼白的臉色透露出他仍不舒服。「醫生有開止痛藥嗎?」
「有鴉片酊,不過醫生建議這兩天盡量保持清醒。殿下頭暈很嚴重嗎?
「我還好。」拉斐爾露出溫潤的微笑。
恐怕拉斐爾王子就算奄奄一息也會這麼回答。控制不了地想著。「殿下還是先躺著吧。」
少年一定是非常不舒服才會乖巧地躺回床上,凱默默鬆了一口氣,幫王子拉上棉被。
拉斐爾又躺了一會,暈眩感終於消退。他花了一分鐘慢慢地重新撐起身子,看到陽光從厚重窗簾縫隙中透出,一旁的琺瑯座鐘指針正指著十一點二十三分。
快中午了?拉斐爾不解地想著,一邊起身下床,但才這麼一個踏出腳的小動作,他便站不住地坐回床上。
「殿下,小心。」凱急急忙忙地又趕了過來。
景象在旋轉著,一個他被什麼東西抓到半空中的畫面閃過腦際。拉斐爾驚慌起來,驟然把剛剛串起來的一些記憶,以及關於時間、地點、誰、為什麼等等的問題拋到一邊。
思緒猶如生鏽般無法運作。拉斐爾貼著床柱下滑,金色髮絲如幼藤般攀著床柱上升。他瞪視著房間裡天青石壁爐、象牙鑲嵌壁櫃、銀燭台、雕刻鎏金鏡與精美的人偶。這些逸品如同旋轉木馬般轉動飛舞,無法忍受的暈眩再次襲來。他閉上眼睛。

他站在一片荒涼的山丘上,厚厚的雲層遮蔽陽光,黯淡了整個世界的色彩。灰白的天空和鉛灰色的大地,幽暗而雷同,融為一個沒有界線的世界。
要下雪了,他想,他聞到下雪前冷空氣的獨特氣味。隨著他腳步前行,枯黃的野草搔過他的小腿。

拉斐爾倏地睜開雙眼,黑石城堡房間的鮮豔色彩衝入他的視網膜中。我還在房間裡啊,他困惑地想,暈眩依舊,眼前景物如水波晃蕩扭曲,揉合成一幅模糊的印象畫。他彷彿身在七彩幻境之中,而真正的他並不置身於此。

一個個巨大黑影從彼方山丘湧現,或爬或走,每一個存在都極其強大、邪惡、醜陋,牠們密密麻麻,望不到盡頭。
你在哪裡?他想,手遮在額頭上,瞇著眼。
漫天禿鷹在高空發出期待的啼叫,一聲聲號角在耳邊響起,彼方的惡魔一齊發出咆哮。
大地震動。牠們張開足以輕易咬斷人類身體的巨大尖牙,朝他直奔而來。

「殿下,放輕鬆。」似乎是凱的聲音,聽來是那麼遙遠,不過這些都不重要了。

他直視著越來越接近的敵軍,掃視著前鋒士兵那一張張扭曲的臉孔。那不是人類該有的長相。
忽然,他找到他了。
在黑暗大軍後方遠處,靜靜佇立著一個比闇夜更黑、比寒冬更冷的男子。兜帽下的白色長髮隨風飛舞,身上纏繞著一道道黑色雷電,散發出的壓力比任何一個惡魔都更為龐大,宛若海水要從天上灌下。
他握緊手中的紫羅蘭,烈火般的決心在胸中被點燃……

「殿下!」
拉斐爾倏地驚醒。他正緊抓著床柱,而凱彎身關切著他。
「凱……我……?」
凱猶豫了一下,輕柔拍起少年的手。王子小時候害怕時,他便是這樣安撫王子的,他已經很多年沒這麼做過了。「殿下,沒事,您現在什麼事都沒有。放輕鬆、放輕鬆。」
拉斐爾好一會兒說不出一句話。那恍若在戰場上的激動心情在心中翻攪著,還有某件他必須去完成的事。那是他曾經跪在神像前,以靈魂對神起誓,無論多少年,他都必須完成的事。
我還有什麼未竟之事?
拉斐爾隨即發現方才的念頭毫無道理,不像他自己的,他從沒去過神殿,怎麼可能對諸神發誓?不過那念頭一出現好像就有了生命力,強烈到他差點想把自己的身體讓出來,好讓夢中的自己進駐其中,訴說出那個秘密。
我是拉斐爾.白瑞瑟斯,國王加圖之子,蘭提斯王子。我就是我,沒有其他身份。
拉斐爾在心裡不停默念著,試圖藉由名字與身分的確認,鞏固意識與肉體之間的連結。
「殿下,來,放輕鬆。」凱去倒了一杯水,把水晶杯子推到少年前面。
拉斐爾接下水杯,要喝時,他不禁望入了水面的倒映。他真的是他嗎?越是想看清,他就越發覺自己和水裡的影子一樣模糊難辨。
「殿下,請喝點水。」凱提醒。
拉斐爾像木偶似的聽令將杯子放到唇邊。冰涼的液體滑落喉頭時,像是觸動了開關。他一下子被拉回現實,用力吸了一口氣。
剛剛是……作夢吧?
「殿下?」凱的聲音又在耳邊響起,連連喚了好幾聲。「殿下?您身體不舒服嗎?」
拉斐爾眨了眨眼,發覺凱彎下腰來端詳著他。
「我已經休息夠了。」拉斐爾連忙把空杯遞給凱。「凱,請幫我更衣,然後請白隼將軍來見我。」
凱擔憂地望著他的主人,然後動手為王子更衣,而少年則是心不在焉地任他擺佈。
「殿下,我這就去請白隼將軍來見您?」凱擔心地再次確認,同時把禮服上最後一顆釦子扣好。
拉斐爾點點頭,直到門板闔上的聲響傳來,他才抬起頭,睜大雙眼,慌張地喊了聲:「等等。」
然而凱已經走出去了。

來到走廊上,一股迎面而來的寒風讓凱打了一個哆嗦。那位駐守在門外的灰髮將軍居然將窗戶敞開,只為了讓風帶走濃厚煙味。「將軍,殿下醒了,他請您進去。」
白隼吐了一口煙,便把菸捻熄丟進一旁小桌上的金屬菸灰缸,裡面已有十幾支菸蒂。他一進房,便看到王子倚在壁爐旁的椅子上。
「坐,白隼。」王子說。
雖然王子的聲音聽來無異樣,但只消一眼就明白少年在忍耐不適,最糟糕的就是那雙無神的雙眼。白隼覺得那雙眼睛正好與自己徹夜未眠的疲憊互相呼應。
「白隼,昨天發生了什麼事?」拉斐爾問道。
白隼訝異地望著拉斐爾。「殿下您不記得了?」
拉斐爾皺緊眉頭,頭腦依然宛若有層霧氣籠罩,突然,一陣抽痛讓他想起了另一件事。他睜大眼睛,猛然問道:「白隼,父王知道我受傷的事嗎?」
「知道了。」白隼簡短地回答。
「白隼,你不必什麼都告訴國王……」拉斐爾垂下眼眸,低聲說道。「我知道你克盡職責,被派來保護我和監督我,但除非真的有必要,有些事情你不說,對你我都比較好。」
白隼沉默了一會。比起找出差點殺死他的原因,少年更在意他父親的怒火嗎?
「盡好你的職責,如果王子少一根汗毛,唯你是問。」白隼想起來自國王的電報。王子說對了,他們的命運都掌握在國王手中。他們是該恐懼。
「所以你沒見到昨天發生了什麼事情?」拉斐爾再次詢問。
「殿下,我昨天和您分開不到半分鐘,可是事情就是在那短短幾秒鐘裡發生的。」白隼嚴肅地反問。「殿下記得昨天的任何事情嗎?」
「我記得……」拉斐爾凝視起爐火。「我們去索菲亞餐廳吃午餐,接著與派特一起去抓扒手。」拉斐爾目光拉回白隼身上,好似在尋求確認。
「是的,我們一起做了那些事。」白隼點點頭。
「我們在巷口遇到行政官先生,特洛伊和我……」
壁爐的火舌捲起,發出一聲嗶啵。
拉斐爾的呼吸急促起來。
拉斐爾眼中的火焰變成綠色,一顆哭泣的嬰兒頭顱從火焰中緩緩浮出。幻覺消失,火焰又變回橘紅色,火光越過壁爐欄杆射出一條條影子,每一條都在顫抖。拉斐爾也在顫抖,滿臉冷汗,彷彿殺人罪死刑犯在等待行刑的終了。
……你要代替我墮入深淵……
「殿下,鎮定。」白隼迅速站起來,越過桌子,將雙手搭在少年顫抖不已的肩上。「鎮定下來!」
「不要!不要抓住我!」拉斐爾撥開白隼的手,然後他啊了一聲,看了看白隼。
「……對不起,白隼。」拉斐爾的神情瞬間恢復正常。「謝謝,我沒事了。」拉斐爾對白隼笑了笑,拿起桌上的杯子喝了口水。
白隼當然知道那只是個掩飾。少年身為王子,慣於掩飾極端的情緒,不過他還是失控了,在在顯示昨晚廢屋裡發生的事情不單純。
其實白隼早已調查過那棟廢棄屋子。厚重的灰塵讓使足跡不難辨識,反倒是事後自己、派特中尉與醫護人員的混亂腳印破壞了部分現場。不過他發現樓梯上的一串腳印只走到途中,然後又因為什麼而掉頭走了下來從鞋印可判斷上樓的應該是王子而另一道延伸至立式座鐘後面的鞋印大概就是特洛伊了吧。有限的線索不足以兜起任何事實,而唯一可能目擊整件事的特洛伊卻不知去向。
「殿下,是誰傷害了你?」白隼問道。
拉斐爾咬緊下唇。
「白隼大人,現在可能不是詢問殿下的適當時機。」凱說。
「沒事的,凱,我必須說出來。」拉斐爾用意志力硬撐著保持坐正,但一種深處記憶恢復爆發出來的驚恐,像疾病般在全身的內臟蔓延開來,如同風暴般在他體內瘋狂攪動。「昨天進到那棟屋子裡時……惡魔……」他腦中只剩下恐慌,不只無法編出其他理由,一時連完整的句子都無法組織了。「嬰兒……巨大頭顱,頭髮……無數透明的手……綠色的火焰……」
少年無助絕望的樣子讓白隼想起一個不好的記憶。
「殿下,冷靜。」白隼要再伸出手的時候,拉斐爾霍地站了起來。白隼跟著站起。「殿下,您還想到什麼?」
白隼關切地注視著王子,但王子的目光卻穿透了白隼,投射到遙遠空茫的某處。少年的水藍色眼眸宛如清澈的湖面,白隼可以在裡面看見自己的倒影,卻沒看見少年的生氣。少年的精神似乎突然抽離,恐慌與迷惘,一瞬間全都不見了。
拉斐爾握上腰間紫羅蘭的劍柄。「……支配者。」他喃喃說著,把劍抽了出來。
凱驚愕地後退。
「殿下不可。」白隼預防性地把配劍抽出,想起昨晚少年昏迷時的樣子。「殿下,您現在意識清楚嗎?」
「…Vais Atnan。」拉斐爾將紫羅蘭對準白隼。
Vais Atnan?冰域古語的讓開?白隼想起昨夜王子在昏迷之中的囈語也是冰域古語。該死,果然出問題了。
雖然拉斐爾身上沒有殺氣,但白隼不敢輕忽眼前的情況。
上祭大人,」白隼試著以他的家鄉話回話。上古時代只有神殿,還沒有國家這種組織,上祭大人是白隼所能想到最接近的敬語替代詞。「請您放下劍。
不行,他來了。」拉斐爾真的用起冰域古語與他對話。「我等他好多年了。」
誰來了?
你不需要知道。讓開。」這語氣讓白隼以為他在和另外一人說話。
「在下認為上祭您現在不適合外出,請您留在此地休息。
抱歉,我必須去找他。
拉斐爾一個踏步,轉換成攻擊姿勢。白隼不得不跟著舉劍防禦。
就在這個時候,少年眨了眨眼,表情柔和下來,突然變得比較像原本的他。
「白隼……?」拉斐爾茫然地看著自己手中的紫羅蘭,意外自己呈現出攻擊的架勢。「我真的拔劍了?」
拉斐爾木然地收劍入鞘,癱坐到沙發上,吁了一口氣。
「抱歉,我剛剛好像在作夢。一個非常鮮明的夢。」拉斐爾往後躺靠在椅背上,一手遮住臉,昏昏地說。「我在一座荒蕪的丘陵上,四面八方都是……惡魔。就算我現在閉上眼,依然能在腦海中清楚看到。」拉斐爾嘆了一口氣,毫無疑問另外兩人正懷疑他是不是瘋了。「好了,兩位,別盯著我瞧。我可以感受到我真的好多了。凱,幫我弄點吃的,我得讓自己恢復精神。凱?」
「殿下,您叫我嗎?」凱困惑地望著拉斐爾。
「是啊,凱。幫我弄些麵包、水果,什麼都可以。」拉斐爾放下手,疑惑地見凱依然站在原地。
「抱歉,殿下,我還是沒聽清楚您說的話。」凱在面具下的眼睛睜得大大的。
「上祭大人,您現在在說冰域古語,您的貼身侍僕恐怕聽不懂。」白隼皺著眉說道。
「我不是在講冰域……噢。」拉斐爾愣了一下,眼珠一轉,換回蘭提斯語。「凱,請幫我準備早飯。」
凱欠身離去。
「白隼,不好意思,坐下吧。」
白隼拉了一張椅子坐下,注視著似乎又陷入沉思的王子。
「殿下,您會說冰域古語?」
「冰域古語是我學習過的語言之一。」拉斐爾露出虛弱的微笑。「蘭提斯語以外,我精通境內的所有方言和三種外國語言。」
白隼稍稍放下心來。他聽說有人喝醉酒時就會用流利的外語與外族人溝通,卻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他真希望王子是因為單純精神狀況不佳才有這樣的行為,可是他內心知道不是如此。
追根究柢,一開始就不該讓王子離開安全的區域。
白隼懊惱地想著自己的疏失,不自覺握緊拳頭。
「白隼,」拉斐爾輕聲說。「我沒法記得屋子裡所發生的全部事情,可是我……遇到了惡魔。」
「請殿下再說一次那惡魔長什麼樣子。」
拉斐爾眼中閃過一絲恐懼,但接下來他變得面無表情,像是將自己放到一個安全遙遠的地方:「牠只有一顆頭,大概和那座壁爐一樣大的頭,牠身上不時燃燒綠色的火焰,幾乎透明的頭髮其實全是無數細小的手組成的。」
「不,殿下,您在說您的惡夢。」白隼斬釘截鐵地說。
拉斐爾不解地偏頭。
「殿下你還在頭昏吧,您把實際發生的事情和剛剛做的惡夢搞混了。」
拉斐爾的臉色沉了下來。他露出不服氣,以及受傷卻又極力壓抑的表情。
白隼看過這樣的反應。他認為是當他以不容異議的口吻敘述一件事情時,他的臉色看起來不只嚴厲,甚至可能是冷酷的──這冷酷會激起對方強烈的反抗。
「殿下記得在下有個妹妹嗎?」白隼盡量以平靜的口吻說道。
「我有印象。」
「我妹妹的名字是莉莉。她和殿下年紀差不多,也有著一頭金髮,是個文靜善良的女孩。我認為她會擁有最美好的人生,因為這是她應得的。我不常提到我的妹妹,這是有原因的。」白隼說道,「簡單來說,有個人傷害了她,而我妹妹……受損了。永遠無法回復到以前的樣子了。」白隼的臉孔出現一瞬間的扭曲,但很快又恢復成一片冷漠,「在……那件事過後,莉莉甚至不記得那個人的臉。她每天晚上都會作惡夢,夢到一個沒有臉的黑色惡魔不停追殺她。她每一夜都哭著驚醒,而我每一夜都要安撫她,告訴她惡魔不是真的。」
「我找到那個人,親自把他送上絞刑台。」白隼不帶感情地繼續說道:「當我看著他的雙眼時,我明白了,人類可以是惡魔。」
白隼直視著金髮少年:「所以請殿下再仔細回想。」
「謝謝你的建議。」拉斐爾吸了一口氣。「關於昨晚發生的事情,我會再想想。你可以先下去休息了。」
「在下告退。」白隼站了起來。他看得出王子並未全然接受他的論調,然而此刻多談已無意義。「如果殿下想起任何事情,請務必告訴我。」
拉斐爾點點頭。
「對了白隼。」拉斐爾忽然叫住他。「父王知道我受傷,就已經足夠了。」他懇求地說。「我剛才的說法,請不要向國王報告。」
「請殿下安心靜養。」白隼鞠躬。「在下會繼續調查,一有消息我會立即向您回報。」

*          

拉斐爾一打開窗戶,彗星便嗖地落在窗櫺上。
彗星。拉斐爾鬱結的眉頭稍稍舒展,他撓了撓獵鷹蓬鬆的胸部。
拉,我終於聽到你的聲音了,我一直找不到你。彗星用彎刀般銳利的喙,輕輕地啄著拉斐爾的衣襟。昨天發生了什麼事?我聽到你在拼命呼喚我,可是你卻突然消失了。
我消失了?拉斐爾心裡一寒。
噢,拉。彗星靠到了他身上。拉斐爾抱住了彗星,絨羽下的心臟鼓動著,強而有力。一股暖意流入心裡,拉斐爾的不安漸漸消退。
彗星,我一直以為我深深相信諸神的存在。擱在羽毛上的手指可以感受到窗外灑進來的冷淡陽光,拉斐爾將手往外伸,緩緩握起,恍如要捉住亮晃晃的朝陽。可是面對純然的恐怖時,我發現自己和想像中不一樣。我曾經希望自己無論遇到什麼,都能保持強大的信念,哪怕不能表現出來,在心底暗藏著也好,但這一次,恐懼輕易地啃蝕掉我的信心、勇氣與理智。到了最後,我心中只剩下害怕。除此之外,什麼都沒有了。拉斐爾痛苦地重複:什麼都沒有了。
彗星張開巨大的翅膀,輕輕罩住了少年的身子,保護他,安慰他,彷彿母親擁抱著驚慌失措的孩子。
彗星,白隼和我說我看到的惡魔是錯覺,是惡夢。他的說法很有說服力。拉斐爾哀愁地說。我好矛盾。我想利用他的說法來逃避我真正看到的東西,那個東西,一點道理都沒有……我現在的思緒好混亂,還是說,彗星,你知不知道我昨晚遇到的到底是什麼?
牠不是人類。彗星抖了抖身子。我不喜歡你昨晚遇到的東西。牠切斷了我們之間的聯繫。
……看來我的記憶是真的,我並沒有瘋。儘管拉斐爾心底希望彗星能否定他的記憶。有個現成的謊言讓他相信也好,因為這樣他就不用再去害怕。他總覺得,暗影中會傳出邪惡的哭聲,嬰屍巨臉會冷不防地再次壓到他頭上。
彗星,我又頭暈了,我得再去躺一下。拉斐爾僵硬地鬆開手,搖搖晃晃地走向床。全身還殘留著被無數透明小手抓過的冰冷觸感,以及被一道鎖鍊拖進深淵的絕望,他只記得他一直在墜落,斷斷續續好像看到了一層一層不同深淵裡無比恐怖的景象,然後思緒在某個時間點便中斷了,如同無法承受所以將記憶封印起來,以後怎麼回到這個世界上他也不記得。就算他回來了,好幾次踩踏在地上時,他卻感覺地板隨時會裂開。
暈眩的感覺就像墜落,拉斐爾雙腿一軟,跪倒在床邊,恐慌地喘起氣來。
彗星飛到了床上,擔心地輕啄拉斐爾的頭髮。拉,你要不要請神明來幫你呢?
彗星,這世界上真的有神明嗎?拉斐爾萬念俱灰地問。
這世界上有神明喔。
拉斐爾將臉壓在手背上。他希望聽了彗星溫柔的話,就能想點光明安心的事情,然而大腦卻不受控制地運轉。
父親的臉孔出現在他眼皮底下。
他早知道自己是從父親身上建構這個世界。父親告訴他的每一個不可以、不應該和不可能,早已形塑他對這個世界的認知,他在這個核心上建立的自我與希望,都不過是一層微薄易碎的蛋殼。此刻惡夢的槌子輕輕一敲,對於諸神的信仰就先碎裂了。
但這支重擊他人生的槌子,帶來的影響不只如此,那種種的可怖,讓父親所給予的生活準則、秩序也變得不堪一擊。
他不知道他該相信什麼。無論他是要相信父親,還是希望能繼續相信神明,他心裡的支柱早已斷裂。
彗星,我不知道該怎麼重拾信念。拉斐爾咬著牙。這樣幾乎崩潰的時刻,他既渴望能相信什麼,同時又對自己有這樣的需求感到無力與羞愧氣憤,猶如他是一道影子,總得依靠什麼才能在這個世界上活著。恐怕一直以來,我最常對自己說的謊言,就是相信祂們真的存在。
拉,不要怕,諸神真的存在。彗星信心滿滿地說。
拉斐爾一愣,然後忍不住笑了起來。彗星說得那麼肯定,那麼簡單,又那麼有力,讓他腳下的地板在那瞬間變得穩固,不再有下一秒就會裂開的錯覺。他放鬆地吁了一口氣。
但我無法光靠相信,就讓諸神變成真的存在。
拉,如果你想感受到神明的話,很簡單喔。
咦?
昨天我找不到你的時候,我聽到有個聲音在召喚我。一開始我以為是你,所以很高興地飛了過去。彗星歪著頭看著他。結果是一棵巨大的樹,那棵樹散發的氣息非比尋常。我棲在樹上,樹和我說話了。那棵樹和你一樣,能和我說話。樹聽到你求救的聲音,樹說它能幫你。彗星撒嬌般地將頭彎到拉斐爾的手邊,輕輕頂了頂。但它也找不到你,它需要我的幫忙。因為我們之間的連結是最強的。
那棵靈樹在哪裡呢?拉斐爾摸摸彗星的頭。彗星金色的眼珠裡裝的是全然信任的單純,讓他也不禁跟著相信有這麼一棵好心的樹。
在附近一座山的山頂上。彗星輕聲鳴叫。幾乎覆蓋整個山頂的大樹喔。
山頂上的巨樹?拉斐爾困惑了。黑石郡這裡連山上都住滿了人。若有棵像妳說的靈性巨樹,還能出現在──啊,難道是里斯塔山?
你知道在哪了,對不對?彗星用期待的眼神看著他。那麼就走吧。去親身見證它的存在是多麼妙不可言。樹說它能幫你,它就一定能幫你。樹的力量真的很強。我棲在樹上時,立即感受到了一股神奇的力量,由於想找到你,一連看到好多不同的景象,非常奇妙。
妳說的,讓我想起克里斯和我提過的「精靈木」。拉斐爾坐到床上,換撫摸著彗星背部硬挺光滑的鳥羽。在雷亞托瓦生命之樹的信仰中,精靈木是每一座森林的中心,是每一座山的守護精靈。若有幸找到精靈木,觸碰精靈木的時候,可以看到整個世界。他不確定地說。可是,我以為生命之樹的信仰只在南方。我好難想像黑石郡這裡有精靈木。
鳥銜來種子,種子在哪落地生根,樹就長在哪吧。
咦?什麼種子這麼厲害?
我不知道,拉,我沒看過那種樹。但要我形容的話,那棵樹真的和你很像。不是外表的像,你是人,祂是樹,用肉眼看,你們當然不一樣。但我感覺得出來,樹的生命和你好像。最像的地方,莫過於你們都能張開一張網羅許多生命的網子,能和萬物對話。
就像樹裡有個精靈?拉斐爾像鳥兒般歪著頭。所以才叫做精靈木?
可能喔。
我以前常想,總有一天,我會遇到和我一樣能力的人,沒想到是樹啊。拉斐爾吸了一口氣。如果有機會能認識生命神殿的司祭,關於精靈木的事情,我一定要好好問清楚。
你不是可以和樹木說話,有什麼問題,直接問精靈木不就得了?
拉斐爾愣了一下,彗星再次歪頭看著他。
說起來,我一直沒有想過我要選哪一位神明作為我的引導神靈。拉斐爾慢慢地說。克里斯說每一個人都有適合自己的引導神靈。雖然我常聽克里斯談論伊絲神,可是內心裡總覺得連結不太起來。他抱起一旁四角縫著珍珠花的綢緞枕頭,將腮幫子擱上去。想到生命之樹,我就想到住在神樹上的精靈,以及崇拜著精靈,圍繞著火堆跳舞的野人故事。我應該不太像……野人吧?我從首都來到這裡與紅色火箭作戰,恢復社會秩序。拉斐爾想起夢中所見的一片北方雪景,和心中充滿的勇氣。他迷惘地問。彗星,你覺得審判神殿的狼神極光適合我嗎? 
樹。彗星抗議般地拍打著翅膀,揮亂了拉斐爾的頭髮。你屬於樹神,不屬於狼的。
你把我從沒細想過的事情說得這麼篤定。拉斐爾微笑。因為我能和你說話,所以很適合生命之樹嗎?他輕敲腰間的紫羅蘭。可是我也有這把相仿於審判神殿的聖劍。
你有那把劍沒問題,拉,我們快一起上山,親眼看看你和樹有多麼像,你就會明白了。彗星迫不及待般飛到窗櫺上。我知道你心裡還是很害怕,頭也會痛。請精靈木保佑你,你就會好起來。
很讓人心動,彗星。拉斐爾跟著來到窗邊,苦惱地說。但我如果突然說要上那座危險的里斯塔山,會把我身邊的人們嚇壞的,況且醫生說我還需要靜養。
拉,來,精靈木會給你力量,祂會幫你,保護你,比醫生還厲害。
彗星,對不起,我現在還不能去。拉斐爾抱歉地說。就算我的軍官們不阻止我去,我也得讓他們先準備,可能至少需要一兩天吧。
不要等,現在就去,你現在像溺水了,精靈木能拯救你。彗星躍出窗外,她拍了拍翅膀,高空的氣流把她托起。和以前一樣,我帶你,你用我的雙眼去看。
拉斐爾點點頭,閉上眼睛。
拉斐爾讓自己的感知隨著彗星擴張出去。他開始聽到一些細語,大多如同他在黑石郡時常聽到的動物悲鳴,以及在垃圾堆中翻找食物的渴食聲。這些聲音對平常的他不會有太大影響,但現在的他光是維持自己的冷靜就已經非常勉強了,因此難以承受不停灌入他心裡,紛紛擾擾的情緒。
他忍不住想收回聯繫,可是他這次和彗星連結得很緊密,而著急的彗星在高空中飛得很快。他覺得自己的意識擴張得太快──他與惡魔搏命時身上散發出的金絲線,不受控制地出現了。
隨著彗星越飛越遠,金絲線灑向大地,主動連結上萬物。越來越多生物望向他,牠們瞪大眼睛,無論是不安、驚訝或驚喜,全都藉由那金絲連結,想和他說話,想知道他是誰。牠們說他是空中一隻發光的金色的鷹。但對拉斐爾來說,他就像不知怎麼開啟了一扇新的大門,門外還出現了無數好奇的眼睛,密密麻麻。拉斐爾驚疑不定。但那扇門太大,他關不起來,而眾多動物還想把他從門裡拉出去,認識他。他甚至覺得自己真的被往外拖──
「殿下!危險!」
剛進門的凱餐盤掉到地上,衝過去抱住王子,往後一拉。
拉斐爾感覺自己碰地撞到地上,腦海中的聲音和畫面霎時消散。
「殿下,您在做什麼?」凱驚懼地問道。
「做什麼?」拉斐爾茫然地重複,然後呻吟出聲。撞擊的力道太猛,背部傳來一陣撕裂般的疼痛,剛癒合的傷口可能裂開了,而且,他又開始暈眩。他想從凱的身上坐起,卻跌到一旁。他看了看凱,然後勉強地轉頭,在看見那敞開的窗戶時,赫然明白凱剛才看到的景象是什麼。
噢,不。
「無論昨晚發生什麼事,請殿下不要想不開,有什麼事都可以和我說。」凱驚慌地說,甚至違背了身為僕從的禮節,緊緊抓著他的肩膀。
「呃,凱,我想你誤會了,我只是……」他該怎麼解釋呢?
「殿下,您的眼睛……」
「我的眼睛怎麼了?」
「殿下,您的眼睛剛才是……紫、紫色的……」
「我的眼睛是紫色的?」
「現在似乎變回藍色了……」凱看著王子搖搖晃晃地站起,走去穿衣鏡前確認。「殿下,我相信您昨天……唔……看到了惡魔。我小時候聽鄉下農莊的奶奶說過,被惡魔附身的人眼珠有時會變成紫色。剛才惡魔……是不是控制殿下您從這六樓窗戶跳下去?」
「什麼!」拉斐爾心中一冷,一時間,他什麼都聽不到,連彗星的聲音都聽不到。
「殿下、殿下。」凱焦急的聲音朦朦朧朧地傳來。「我會一直陪在您身邊,我不方便的時候,我請白隼將軍安排人隨時看著您?」
「凱……你說惡魔?」拉斐爾臉色變得灰白,轉身望向凱。
「我相信您昨天的遭遇!」
在國王的眼底下,王宮裡的人,是絕對不敢表態自己是否保有信仰,凱這一句一定是有相當的決心才說出來的。
「你能相信我,這樣就夠了。」拉斐爾按住凱的肩膀。
拉,對不起,我沒注意到你的狀況。彗星的聲音傳來。你身邊沒有邪惡的東西,沒有。
希望沒有。拉斐爾望著充滿房間的白日陽光,卻忍不住發抖。
「殿、殿下……雖然我多年沒去神殿了,不過我、我記得一些禱告詞。」凱難以啟齒般地小聲說道,「如果殿下願意,可以讓我試著為您禱告嗎?」
「如果你能幫我禱告,是再好不……」拉斐爾忽然無法集中精神。「過……」
一股突如其來的強烈睡意壓過了其他情緒,拉斐爾腳步踉蹌,眼看就要倒下的身子被凱及時撐住。
「殿下,你還好嗎?」凱捉著他的胳膊,擔憂地問。
「我只是累了……?」眼皮越來越重,拉斐爾讓凱把他帶到床上。
一絲害怕從鎮定的催眠中浮出,他不是睡到中午,才剛起床沒多久嗎?拉斐爾對這股襲擊他的古怪睡意感到不安。他想要強打起精神,可是抗拒不了那股睡意,疑惑與恐懼如沙灘上的小沙堡,一會兒就被海浪沖散了。恍恍惚惚之間,他聽到凱這麼說:
「讓信仰,而不是恐懼,決定命運的軌跡。」
接下來他聽到一個古老卻又熟悉的聲音。
……孩子……
十分疲憊地,拉斐爾陷入深深的睡眠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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