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世界是如何開始的?
每當我閉上雙眼,這個疑問便自然地在我腦海中浮現,一次、又一次。
──覺醒神殿以鏡面之澄澈映照歷史──
根據年代記的記載,覺醒神殿的共鳴者在詠唱共鳴曲之後會擁有窺探過去的能力。力量強大者甚至能夠徜徉於過去與現在的時空,決定哪些可以存在,最後記錄下曾經發生過以及正發生中的所有事件。
根曆一九九九年,一月七日,滿天節
九年過去了,已經長成十五歲少年的拉斐爾手指輕撫著泛黃的古老樂譜,逐漸從回憶拉回現實。
自從發現樂譜那天之後,拉斐爾的生活被父親安排的活動與課程填滿,壓榨著他所有的精力與時間。在國王的囑咐下,沒有一位教師會因為他王子的身分對他有所顧忌而退讓。生活如蜜蜂般繁忙,永無止盡的新知取代童年大部分的記憶,唯獨那張樂譜,他從未忘記。
拉斐爾曾經為了那張樂譜輾轉難眠、興奮期待,如同兒童總認為自己是故事裡的主人翁,撿到的寶物後會有一連串奇遇,可是時光如油似滑溜,三千多個日子裡沒有任何冒險啟程;宮廷生活如時鐘般精確,沒有任何偏差發生。
他偶爾會像今天這樣從鋼琴譜架上取下其中一本琴譜,小心翼翼地拿出藏在裡頭的那張古老樂譜,每回這樣做時,他心底先是浮現高興,然後被不被理解的沮喪取代,不過這些感覺都逐漸麻痺。
他曾在深夜裡對樂譜祈禱,希望能召喚出引領他的鬼魂。
樂譜正面是那首神秘的曲子,背面空白處則填滿著似乎是某人的隨筆紀錄。
……根據年代記的記載,覺醒神殿的共鳴者在詠唱共鳴曲之後會擁有窺探過去的能力。力量強大者甚至能夠徜徉於過去與現在的時空,決定哪些可以存在,最後記錄下曾經發生過以及正發生中的所有事件……
看來這位「共鳴者」吟唱共鳴曲獲得非凡的能力後,順手將心得寫在樂譜的背面,但內容殘缺不全,以至於樂譜背面的記述成了另一個謎團。
覺醒神殿的共鳴者,你能理解發生在我身上的事吧?你能帶我進入那奧妙的世界嗎?拉斐爾掀開琴蓋,閉上眼睛也能在琴鍵上彈奏出那首刻在靈魂上的樂曲。
只不過如今遠離孩童的純真歲月後,拉斐爾的思考也轉變了。他早已認知,他是不可能遇到死去上百年的古人。到最後他的心裡不免懷疑,這些不過是沒有意義的記述罷了。
窗邊的天竺葵掉了一片葉子下來。拉斐爾停下彈奏,感應到什麼似地望了眼那團團粉色的花。
然而所謂的天賦,到底是狂妄自大的信念,或者只是個人自不量力的想像?如果一隻鳥囚困於金籠之中,永遠只能笨拙地拍著翅膀,天賦是否還有什麼意義?有些天賦其實如同偶見卻沒有道理的變異,例如球胸鴿那不尋常的外表雖然有趣,只是讓人們觀賞罷了。
敲門聲響起,僕役的通報聲傳來。「王子殿下,國王陛下請您到御書房。」
「我知道了。」拉斐爾稍微整理一下儀容,接著走出房間。
為什麼我無法弭平想要一探究竟的渴望?在長廊上走著,拉斐爾仍沉浸在剛才的思緒裡。
不知不覺,父親的書房門已出現在眼前。拉斐爾搖了搖頭,甩開那些纏人的問號。看著厚實沉重的黑色大門,他深吸了一口氣,輕敲門板──
*
從國王的書房窗戶可以看見那棟幾年前被燒毀的塔樓。焦黑的外牆觸目驚心,為了讓王子將教訓銘記於心,一直刻意不去翻新。
國王沈著臉,看著那一面已化成炭灰的殘骸,重重嘆了口氣。
站在房間另一角的拉斐爾低著頭,不發一語。
「我兒啊,你已經快成年了,我想你應該要瞭解自己的本分。」加圖語重心長地說。「生於王室之中,掌舵國家未來的職責,遲早會交到你手上。」
加圖身後的牆上掛著一張蘭提斯地圖,寬長的國土形狀到了南邊就像是被蠅蛆分食的屍體,往內凹陷腐爛,徒留一條代表割地給雷雅托瓦的虛線。每次望見那張地圖,加圖都會憶起見證簽下割地合約那一刻的恥辱。
「這個責任在你身上不會比我那時嚴酷。過去,我這一代是在布拉索夫戰爭中長大的。」加圖指節敲著地圖上標誌布拉索夫的地方。兵戎與砲火之聲,再度在加圖腦中響起。
根曆一九六四年,雷雅托瓦以「貫徹神之意志」為名,向蘭提斯宣戰,而鄰國維拉齊亞也跟著以可笑的正義藉口舉旗參戰。戰爭持續的五年間,蘭提斯運用地形優勢奮力抵抗兩國的聯合攻勢,甚至擊退了以科技聞名的維拉齊亞所派來的坦克車隊,但最後仍然因為後繼無力,敗給了雷雅托瓦的蠻軍。
很少人知道,布拉索夫戰爭背後其實導因於蘭提斯在境內新發現的大量「流雲石」,那種礦石在目前工業發展上佔有舉足輕重的地位。維拉齊亞、雷雅托瓦唯恐新礦產的開發會迅速拉大蘭提斯與自己的國力差距,便聯手展開「預防性攻擊」。蘭提斯的青年們被推上戰場,國土也慘遭戰火蹂躪。
「我們之所以差點輸給維拉齊亞,就是因為他們早一步開始科學研究,創造出比我們強大的武器。」加圖繼續說道。「所以,我不容許蘭提斯再度陷入類似的危機之中。你身為我的血脈、一名王子、蘭提斯的儲君,我將我所有的心力都放在你的身上,就是期望你將來能作一個稱職的國家領導者。但你卻總是……」再嘆了一口氣。「把力氣用在這些無謂的事物上。」
加圖手上拿著拉斐爾昨天失蹤的筆記本,裡面寫滿拉斐爾鑽研創世神話、祭祀與奉獻的筆記。
「你可知道迷信讓我們落後了維拉齊亞多少年?」加圖輕蔑地說。他翻開拉斐爾的筆記本,隨意讀了一行,「看看你腦子都裝些什麼,『太古之初,世界成形之前,誕生於混沌中的恐怖魔神──支配者。牠是一切邪惡的根源,黑暗的具體表現。』這種古人胡言亂語的故事,到底有什麼意義!」
拉斐爾侷促難言,臉上一陣紅。
「告訴我,你認為研究這些東西,可以幫助你統治一個國家嗎?」加圖將拉斐爾的筆記本摔上桌面,發出一陣爆響。
拉斐爾握緊了拳頭,輕聲低語。「我認為可以。」
「別說蠢話了!」
「我們永遠都必須面對世界上某種永遠存在且頻繁不斷的威脅,而諸神能指引我們道路……」拉斐爾努力讓自己不逃開父親嚴厲的視線。「父王,我想成為司祭。」
「聰明人頭腦裝的都是理性與科學。」加圖冷冷打斷拉斐爾。「而弱者,他們面對恐懼與威脅的方式,就是只懂得膜拜虛幻的神明以求心安。」加圖指節大力敲著拉斐爾的筆記本。「我兒啊,你是弱者嗎?」
「……」
「我們國家不需要這種虛幻的力量。人民必須要能夠有工作、有辦法養家活口,這個國家才能夠支持下去,而且唯有發展科學,強化武力,才能保護蘭提斯。這些是身為王族的我們最應該努力的方向。」加圖的嘴角牽起一道不屑的冷笑。「神殿裡的司祭有辦法給予人民任何保障嗎?諸神有幫忙執行過任何國富民強的政策嗎?」
「沒有,但是……父王,諸神的話語是豐富世界上所有生命的共同聲音,不與我們的生活背馳…… 」
「夠了!」加圖喝斥。「那些思想在這個時代全都是沒用的垃圾!」
拉斐爾再度咬緊牙根。
「我在你這個年紀,就準備要做國王了!你看看你現在還在做什麼白日夢?你不可能成為司祭,不要再做那種可笑的夢了!」
「我只是……」
「不用再說了!」加圖手一揮,將拉斐爾的筆記本丟進壁爐之中。
「不!」拉斐爾不禁失聲大叫,就要衝向壁爐,然而他的手腕被加圖緊緊扣住。「父王!那是我的東西,你這樣太過份了!」
「你的一切都是我給予的,就連你的髮膚,也都是我的東西。」
「那我不要這些東西了!」拉斐爾發出他有生以來的第一次怒吼。
「你說什麼?」加圖不可置信地望著眼前的孩子,嘴巴微微張開。
拉斐爾也被自己的話嚇到了。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
「道歉,說你錯了。」加圖冰冷地看著拉斐爾。他沒有辦法理解,自己毫不懷疑地自父親手上傳承下來的這份重責大任,自己的孩子卻不願意承擔。還有什麼事情會比這項任務更重要?
「你是蘭提斯的王位繼承人,你沒有任性的權利!」加圖憤怒地說。
「我……」淚水在拉斐爾眼中打轉,世界在他眼前模糊,全身突然失去了力量。發覺拉斐爾不再掙扎,加圖放開了箝制。
紙張在橘色火光中熊熊燃燒了起來,逐漸皺縮成捲曲的焦黑物體。望著兒子錯誤的幾年人生幸而在此刻銷毀,加圖忍不住嘆了一口氣。
拉斐爾垂下眼簾,不願再看眼前的父親。兩人之間一陣靜默。
加圖沈思了片刻,便走向書櫃,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個長方形的金屬盒子,之後便轉身走出書房。「跟我來。」
拉斐爾默默地跟在父親背後走著,前往平時很少進出的王宮深處。走在長廊上,時而重疊時而交錯的腳步聲,是唯一的聲音。兩人之間的空氣彷彿結成了冰,即使外面的陽光透過落地窗照射進來,拉斐爾還是感受不到一絲溫暖。加圖拿出一把金鑰匙,開啟長廊盡頭一扇刻有蘭提斯國徽的厚重大門。
在拉斐爾低著頭走進門內之後,加圖慎重地將厚重的大門闔上。
「統治者大廳。」加圖對著停在房間門口的拉斐爾說。「你所看到的每一尊雕像都是蘭提斯過去的王。」
在圓柱形的大廳內,沒有高貴華麗的擺設,只有放在牆上每個拱形壁龕內的數十個雕像,以及雕像握在手中的長劍。
「每一名統治這個國家的王都擁有一把前任國王所賜予的寶劍。」加圖握著腰間所掛長劍的劍柄。「在死後,便視為曾經統治過蘭提斯的偉大象徵而存放在這裡。」
加圖走向房間正中央的石桌,放上剛才從書房中帶出來的金屬盒。蓋子掀開時,只見紅色絨布上躺著一把銀色長劍。
「這把劍,是以千年前的聖劍『紫羅蘭』為名。」加圖撫摸過劍柄鑲嵌的紫寶石,一瞬間露出了溫柔的神色。「這是你母親所留下的紫寶石,她一直很喜歡這個顏色,希望能活到親眼見到你收下這把寶劍的一天……」
「過來吧,孩子。」國王呼喚拉斐爾站到他身旁,將長劍從劍鞘中取出,用劍尖示意拉斐爾跪下行禮。「我原本是打算在你十六歲的成年禮上將它賜給你,也同時將蘭提斯的榮耀與使命傳承給你。但是現在的你,讓我不得不將計畫提前。希望你得到這把劍之後,能夠早點捨棄不成熟的想法,體認到你所背負的責任。」
「該是你上戰場的時候了。」國王用劍指著拉斐爾,銳利的劍反射著光線顯得十分刺眼。
「拉斐爾.白瑞瑟斯,你是蘭提斯的王子、下一任的國王,不要逃避你的使命。」
就像每位被刻為雕像的蘭提斯王一樣,拉斐爾出生在王宮,死後依然要回歸到這個圓形的牢籠,與自己的祖先們一起從高處俯視著每一代站在此地的繼承人,用無形的力量讓這個受束縛的命運不斷延伸下去。
沒有選擇的餘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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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回照片攝於愛丁堡古堡,圓柱狀的城堡塔樓像是故事裡圓柱形的統治者大廳。附帶一提,故事美術比較自由,插圖或照片沒有局限特定風格。
- 天竺葵:耐寒,草本植物,一年四季都可以開花,可作為室內盆栽,在歐洲大陸如德奧等國尤為常見。
來源:維基百科 - 球胸鴿(Pouter):原產於歐洲,屬於觀賞鴿中的名種,其中以純白色最為名貴。
Brunner Pouter 來源:維基百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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