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5月29日 星期五

《千年聖歌》23 布布克鴞 Boobook (1)

繪 by Wanda


在被黑暗包圍的夜晚,星光居然有些刺眼。寧靜的灰霧在我身邊升起,替我遮住了那些光芒。

奧巴迪亞來了。

這是我這一生第三次見到靈魂引導的共鳴者,也是最後一次。

 

 

到黑石郡第十六天,二月十四日

 

黑石郡軍營的一間辦公室由於王子的到來作了更動。原本房間中央有兩張辦公桌,現在一張移到了入口前方,由白隼.霍爾札特坐鎮。就算進入了辦公室,越過一臉冷酷的將軍,也只會見到一面裝滿厚重檔案的檔案櫃,必須再拐個彎才能走到王子的座位。這樣擺置的目的很簡單──任何來人都必須先通過將軍的親自檢查,而且能防止對王子的直接攻擊。

此時,丹頓上校正站在王子前方,報告關於逮捕伊蘭卡失敗一事。

「罷了,既然通緝令已經發佈,就先別費心找伊蘭卡爵爺了。」拉斐爾的手擱在一張信紙上,信紙旁是個拆開的信封,上頭的封蠟章印有達爾馮斯家族玫瑰與頭盔的家徽,殷紅的顏色彷彿散發出麻煩的訊號。

「伊蘭卡爵爺的父母聲稱不知道他在哪裡,但我很懷疑。」丹頓蹙起眉頭。

伊蘭卡.達爾馮斯已經逃到維拉齊亞了。拉斐爾沒將知道的說出口。彗星在他身後舒展羽毛。

早晨時,彗星帶來這個消息,描述得有些奇怪。彗星是聽海邊的魚鷹說的,但畢竟普通的鳥兒不一定能理解人類之間的互動,難免傳達得不清不楚,所以拉斐爾就抓住最後的重點,伊蘭卡遠走他鄉了。違法蓄奴的伊蘭卡,或許罪有應得,可是他還是感覺在聽了一番特洛伊虛假的說詞後,仍默許白隼的調查要求。

最糟糕的是,沒想到伊蘭卡會逃走,這下反而像畏罪潛逃,顯得嫌疑重大,連全境通緝令都發佈了。

特洛伊的劇本就這樣成真了。拉斐爾想著,心裡非常不舒服。

「我希望你不要把時間放在伊蘭卡爵爺身上。別忘了今天下午四點的會議,你先去準備吧。」拉斐爾一揮手,卻注意到丹頓仍然停在原地。「還有什麼事嗎?丹頓上校。」

「這是我的疏失,」丹頓深深一鞠躬。「應該接受懲罰。」

對待在軍隊裡的人來說,犯錯就等於會被處罰。

拉斐爾揚起一道眉毛,看向丹頓,那是一張曾在槍口下拯救過他一命的忠誠面孔。「你先退下,我再想想該怎麼辦。」

「是,王子殿下。」丹頓腳步緩慢地離開,雙腳邁出平常的大步子,但依舊看得出來他因為任務失敗而心情低落。

拉斐爾望著丹頓把門輕輕帶上,同時感覺後腦杓的傷疤癢癢的。他輕搔兩下,忍住沒去摳它。醫生說他傷口沒有受到感染會好得很快,而且還在發育的身體可以復原得很好。

可是他是王子,並且是國王的獨子,是國王延伸出來的手腳。傷到他,也等於傷害到了國王,所以就算他只是受點小傷,還是得要有個人出來頂這個罪。拉斐爾不知道該如何指出真正的兇手,因為『惡魔』不該存在於人間。就連現在他也不願想起,因為那些恐怖會讓他思考停滯。迷惘間,居然就讓特洛伊牽著走。

拉斐爾吸了一口長長的氣,試著調勻呼吸,好讓氣惱的心情散去點。

如果不讓事情盡快落幕,就換他的守護者必須向國王謝罪了。光想到白隼的上司是他的父親,拉斐爾的焦慮感也不下白隼。

拉斐爾的視線越過櫃子,看到白隼一頭短短的灰髮。白隼正無聲地處理著公文,純然地專注在眼前的工作上,像是未曾有任何情緒困擾。雖然白隼表現出一貫的冷靜,但他還是可以察覺白隼的焦躁,因為休息時間白隼菸抽得很兇。

拉斐爾將注意力轉回桌上的信紙。他必須自制,這些情緒還是適可為止吧。他歪頭凝視著信紙,這封要回給黑石公爵的信實在難寫,每下筆一個字,還是很難不去想到特洛伊。到最後他回信的每一個字,都繞著特洛伊的說法打轉。

他強迫自己動筆。

 

「我去外頭透透氣。」

拉斐爾在封蠟上壓上他的印璽,蓋出個專屬於他的劍與紫羅蘭花的徽記。信封封好後,他便迫不及待地起身。一見到王子離席,白隼也隨即起身跟上。

不知不覺已經接近中午了氣溫升高了讓人感激的幾度,久坐的拉斐爾還是得跺跺雙腳,逼出寒氣。他走到棲架邊,戴上皮手套,彗星高興地鳴叫了一聲,飛到他的手上。

拉斐爾來到中庭他時常流連的月曄樹下。

「天氣很好啊,彗星。」拉斐爾摸摸愛鷹的頭。

拉。彗星把頭靠在拉斐爾的臉上。

拉斐爾聞著彗星的氣味。彗星其實沒有什麼特別的味道,他無法形容,他就是很喜歡這麼做,彷彿可以聞到今天早上她曬的太陽與海風。他伸手輕撓彗星的肚子彗星一拍翅,羽毛蓋上了他,彷彿將陽光抖落,溫暖了他的肌膚。指間一片片羽毛蓬鬆了起來,宛若花在他掌中盛開。

彗星好漂亮,我好喜歡妳。拉斐爾親暱地說。

我更喜歡拉。彗星發出一串歌聲般的細鳴聲黃色眼珠亮閃閃的。

拉斐爾不禁吻了彗星的頭,而彗星隨著她轉動肌肉,身子呈現出柔順的弧度。她抬起頭摩擦拉斐爾的頸子。愛一般的浪潮輕輕吞沒了彼此

他們依偎的這一小段時間裡,拉斐爾的煩惱似乎全都忘記了。

 

*        

 

軍營的餐廳牆壁粉刷得潔白,天光亮的時候,整個空間便顯得明亮無比。長條的木桌上擺滿了格外豐盛的佳餚,一看就明白是有貴賓來的時候才會特別張羅的好食物,不過就算食物經過擺盤,眼前的情景還是無法用浪漫和美來形容。大中午不是軍人允許喝酒的時間,但侍者端上了一杯杯紅酒,好似要營造出一頓舒適輕鬆的午餐。為了不讓酒精影響注意力,白隼僅意思意思地啜飲了一小口。

「洛克這種草莽英雄絕對有人樂於仿效,就怕除去一個洛克,又誕生下一位新的洛克。」拉斐爾王子正在對一位軍官說道。「俗話說:『熟悉的魔鬼好過不熟悉的。』不如就此招降、然後管束他們。」

類似這樣的論點王子已經反覆過許多次,但遇到新的對象時,少年總是很有耐心地重新解釋。這場餐會名義上是促進軍隊間的感情,邀請了好幾個不同營隊的士兵,實際作用則是越過單位管制與繁瑣的行政報備流程,直接聆聽彼此的需要,因此這樣非正式的交流,往往能聽到第一線的故事,並直接提供對方解決的方向。

「將軍,對不起,有件事情我想先報告。」一位上尉說道,接著他問了一個關於中央軍來到地方軍營所衍生的問題。儘管他們的營地在白隼的規劃下是有條不紊,但對於原本地方軍被縮限的空間與資源,總有些人會心懷不滿,不同軍隊間或多或少會產生摩擦。其實上尉的問題並不緊要,他要的指示也很簡單。白隼回答的時候,注意到王子終於又能再插起一塊魚肉。軍人們吃飯有一種幹練的節奏,最後僅剩下少年的盤子還有泰半沒有吃完。

這頓餐花了比預計久的時間才結束,連白隼都覺得因為久坐了幾個小時而感到精神疲勞。離開餐廳時,白隼瞄了一眼門邊的座鐘,已經快三點了,離預定下一場會議僅剩下約一個小時。十幾歲的男孩通常毛毛躁躁與充滿著張揚的自信,可是這頓漫長的午餐,王子從頭到尾都維持宜人的風範,白隼心裡不禁暗暗提升對少年的好感。

離開餐廳後,他原本以為王子會回房休息,但王子拐了一個彎,又朝中庭那棵月曄樹前進。兩人彷彿因為剛才那頓飯都說太多話了,於是沿路上靜靜地一句都沒說。

彗星先前放飛後就不知道去哪了,然而王子並不介意,倚著樹幹像拉直背脊,伸了一個懶腰,像隻頎長的獵豹在舒張身子。

陽光穿過樹葉的網,在少年身上灑下一片搖晃的淺金碎形,白色軍服的襯托下,柔細的髮絲瑩瑩閃耀,宛如金秋溪水。枝枒間有鳥跳上跳下,啁啾聲隱隱可聞。白隼從未刻意去注意軍營裡有多少鳥,但王子走到哪裡,四周的小生命貌似都會變得生機盎然。少年好像有某種魔力,能讓大腦產生錯覺。恍若少年的身邊只要有一株樹,就能在其中窺見一大片森林。一陣風吹來,在這容易更聞到不明臭味的都市裡,白隼嗅到了木質與香草的清新香氣

殿下是用什麼香水?白隼有點想問,不過還是作罷。

王子環抱著胸,倚靠在樹幹上,鼻息間吐出白色的冷空氣,渾然未覺逐漸變得寒冷的氣溫的樣子。他或許在專心思考接下來開會的內容,也或許只是在望著葉子落下。無論是什麼,心思都在彼端。

中庭入口出現一個人影白隼看到穿著皇家僕人制服的男子被士兵放行進來。

「殿下。」凱提著一桶肉向王子走去。「您交代食物準備好了。」

「彗星要回來囉。」拉斐爾回過神來對凱點了點頭,比向西北方的天空。「在那兒。」

白隼不禁和凱一起順著王子指得方向看過去。灰燼之雲籠罩了天空。貼近地面的斜陽,依然有本事將光線劃過霧霾,如灼目金針,令雙眼難以睜開。狙擊出身的白隼一向對自己的視力非常自豪,然而他伸手遮住雙眼在天空仔細搜尋,還是沒法找到任何鳥兒。

我老了嗎?還是王子的視力比一般人好上更多?白隼思索著。

「彗星還帶了一位朋友呢。」拉斐爾又補充了一句,然而少年並未仰頭眺望天空,反而閉著眼睛像在休息。

「他們在哪裡呀?」凱替白隼問出他想問的問題。

「快到了。」拉斐爾離開樹幹,彎身瞧向貼身侍僕手中的小鐵桶。「今天準備了什麼吃的給彗星?」

「殿下,是鴿子肉。」凱端高提桶給拉斐爾看。

「晚點你再去找些小老鼠給彗星吧。」拉斐爾笑吟吟地說。「自己的食物要是得分給別的鳥兒,彗星不吃些小點心會不開心的。」

一會後,天空中出現了兩個急速的黑點。

「是彗星和她的朋友嗎?」凱興奮地說:「他們來了!」

「是的。」拉斐爾一邊帶上凱遞給他的皮手套。

兩隻猛禽掠過白隼頭頂時,他瞥了一眼。不過見王子又要逗弄鳥兒,沒興趣的他決定去另一旁站崗,順便解解菸癮。

拉斐爾一伸出戴著皮套的左手,獵鷹便搧了搧翅降低速度,停到腕上。另外一隻是棕色的貓頭鷹,大概三十公分高。牠悄然無聲地落下,而少年將牠引導到附近低矮的樹枝上。

「凱,你瞧,這隻是布布克鴞。稀客喔!」拉斐爾轉頭對凱笑道。「牠的名字很可愛吧,命名來自牠的叫聲呢。」

「我是第一次見到布布克鴞。」凱說。

「你想不想餵牠呢?」

「可以嗎?」凱面具下的嘴拉起一道期待的笑容。

白隼點起一根菸。

他第一次見到凱的時候,那罩著張半臉面具的臉很難不讓人在意。雖然聽說凱善於照顧植物,因為這點深得王子的心,但作為王室門面,白隼想過王子聘請看起來正常的人也許會比較好。他後來觀察了一陣,除了個性比較寡言低調,凱似乎沒有其他過人之處。偶爾他不禁覺得王子猶如收容了一隻沒人要的斷腿小狗,心地太好了。 

凱這時先將一塊肉交到王子手中,接著從桶子裡挑了塊較小的肉塊,小心翼翼地拿到布布克鴞面前。

「別飛走啊……」凱放輕腳步走上前,緊張地說。

「別擔心。」拉斐爾說,一邊讓彗星抓走肉條,直接在他手上撕起來吃。

只見布布克鴞伸長頸部,渾圓的眼睛先是盯著凱幾秒,然後忽地舉起一隻爪子取走他手上的肉塊。

「噢。」凱發出快樂的嘆息聲。戴著面具的他,平常很難與其他人享有如此單純的互動。

不提王子馴養的獵鷹,連那野生的貓頭鷹會自己飛來,毫無戒心地與人類交流,讓白隼感到有些新鮮。

菸霧從白隼嘴中吐出,化為思緒飄渺。眼前的景象好熟悉。一段記憶被喚醒了。黑雁養過貓頭鷹。那時,黑雁逗弄著貓頭鷹,不時發出開朗的笑聲,並招呼他過去一起餵。

白隼目不轉睛地盯著王子。拉斐爾一邊餵著彗星,並在聽到凱餵貓頭鷹發出難得的笑聲時,跟著淺淺一笑。少年的笑容好似甫落在山裡的初雪,有一種緩緩包覆萬物的平靜,能使所有的小動物感到安寧與舒適。

白隼差點忘了他位於令人神經緊繃的軍營裡。眼前的畫面,好似陽光透過玻璃窗撒在一本翻開的童書上,脫離了這灰濛濛的世界,散發出一種超乎現實的輕透感。他曾經送妹妹一本這樣的童書,書裡滿滿精緻的插圖,畫著會與鳥兒們聊天和唱歌的公主。在軍事教育家庭裡,不能成為軍人的莉莉時常被父親忽視,被使喚去做許多勞動,沒有辦法上學。於是文字與圖畫對莉莉產生了很大的魔力。莉莉時常低著頭,垂下一頭金色長髮,努力想從故事的描述中學會識字,學會冰域貧脊的世界之外多少奇妙美麗的生物。

眼前的畫面,與童年極其相似,卻又那麼不同。如果黑雁當年沒有鑄成大錯,如果他沒有去軍校念書,如果他一直待在冰域,他會繼續教莉莉識字,和黑雁一起養些鳥兒嗎?

王子不是他的弟弟,也不是他的妹妹。他們是徹底不一樣的人。

少年柔和的笑容驅散了白隼心裡大部分的迷茫。他深深吸了一口菸,然後憋在肺部,最後一絲迷茫卻在心中繚繞不去。

我的王子人太好了。他將煙長長地吁了出來,煙圈往上飄,心卻沉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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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布布克鴞,又名為澳洲布布克鴞,原產地澳洲的貓頭鷹。澳洲體型最小的貓頭鷹品種。
    名字來源為牠的叫聲就是兩個音符:布-布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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