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裡,一艘燈火通明的蒸氣郵輪停靠在岸邊,上頭漆著艷紅的船名「蝴蝶號」。丹頓站在碼頭邊,聆聽蒸氣郵輪上傳出的歌聲,陣陣樂音在空曠的海上迴響,卻又不時被海潮聲拍斷。丹頓不知道伊蘭卡舉辦的這場晚宴、派對還是音樂會邀請了多少人。凝視著氣派的郵輪時,他不禁盤算著他與五個手下,是否能夠順利完成任務。
「請問是卡尼曼男爵嗎?」一見到有人踏上甲板,接待賓客的男僕迎上前,疑惑的視線打量丹頓,然後慢慢掃向最後一位士兵。發現來者並非他們所等待的人,男僕身後出現幾個虎背熊腰的男人,他親切的語調也變得威嚇。「不好意思,這是私人派對。」
「我們有王子殿下簽名的邀請卡。」丹頓舉高令紙,其上字跡流美的簽名在船上射出來的光線下顯得明晰。
接待的男僕臉色一僵,「長官,請容我先請示主人。」
「我只要找一個人。如果你不帶路,我們就自己進去。」丹頓不理會那個看起來高傲的僕人,領著小隊逕自走了進去。僕人們在他們身後一陣騷動。丹頓知道他們要抓緊時間了。
不需要別人領路,丹頓循著音樂聲前進,經過翅膀鑲嵌彩色玻璃的巨大黃銅蝴蝶雕像,很快就在附近找到宴會廳大門。他們身後尾隨著一個男僕。男僕沒有上來幫他們開門,就只是監視著丹頓推開沉重的大門。
先前隱約的歌聲轟然而至。前廳中央有個穿著皮衣的男人在唱歌,大廳高空垂掛的枝狀燭台插著黑色蠟燭,底下淡淡的煙霧瀰漫,所有人皆戴著面具。這景象讓丹頓愣了一下。
距離丹頓最近的地方,幾個面具男人躺在織毯上抽著鴉片,毫不在意地露出肥胖的肚子,其他無論是胸部豐滿的女人,或者纖細的少女,身上都有著叮咚作響的鍊子,或坐或跪或躺服務著男人們。這裡是「主人」與「奴隸」的世界。
丹頓視線跟著一個疾走的男僕,想看他要去找哪一位「主人」。幽暗處,一女子陷入團團柔軟的巨大圓枕裡,身旁緊貼著一男子。男子跪在枕頭中,有如飢餓的幼獸吸吮舔拭著凸出枕頭間那對溫潤的乳房,發出沙沙嘖嘖的細聲。
一股燥熱感自丹頓的胸口浮現。他感到難以呼吸,只能張嘴喘息,並任由額上的汗珠不斷滑下。壁爐的火焰燒得熾熱窒息,讓人頭暈的奇異甜香充斥著室內。他不清楚這究竟是室內的熱度與異香,還是眼前的影像所帶來的影響。
啪!某處傳來一聲皮鞭烈響,丹頓的腦海中不由自主地跳出一個畫面。
碰的一聲,子彈打在穀倉的牆壁上。
那是丹頓三十多年前的記憶。少年的丹頓拼命奔跑,心臟狂跳,幾顆子彈追打在他身後。少年的他穿著村民的麻布輕裝,飛快地跑向一段上坡路段時,暫時甩開了那些負重行軍的敵國軍隊。
「維拉奇亞的的軍隊來了!」丹頓衝下山坡時沿路大喊。小村裡人們聞聲奔走,紛紛躲進屋中。丹頓亦潛進一條窄道中,尋找可以躲藏的地方。
在幾聲猛烈的關門聲後,一時之間村莊一片寂靜。丹頓耳邊只剩下他自個兒的喘息聲。
「小子,過來。快。」一道門打開一條縫,有隻手向丹頓招呼。丹頓一鑽進去,門便迅速闔上。
眼前的男人穿著軍服,臉色蒼白,左手臂上有一圈透血的包紮。雖然只是員傷兵,但多少還是讓丹頓獲得了些許勇氣。丹頓和那士兵一齊緩緩地抬頭查看窗外。士兵緊握著火槍。冷汗浸濕了兩人的後背。
「哈哈。」一陣笑聲從他們身後傳來。
「安靜!」
「不是我。」丹頓悄聲說,然後聞到一股屎味。
他們不解地扭頭看向後方,發現堆放箱子的角落那兒,坐著一個臭烘烘的男人。
「他深淵的!吃屎豬怎麼在這裡!」士兵怒道。
丹頓聽過被大家稱為吃屎豬的怪人的傳聞。吃屎豬原本是個士兵。在參與了第一場戰役後,他就扒起糞便來吃。一開始大家說他是裝的。想要藉由裝瘋來退役本來就有好幾個前例,於是精神鑑定中有一關就是拷問。大部分的人一遇到拷問就穿幫。不曉得吃屎豬本來有沒有瘋,可以確定的是拷問後他真瘋了。精神鑑定結束後,他話也不說了,食物和身上流出的屎尿區分不了,全都抓起來塞入口中,還會在咀嚼的時候露出享受的笑容,然後被丟進這收容傷兵的村莊裡。
「小子,你快讓吃屎豬安靜!」
「我該怎麼讓他安靜?」丹頓嘶聲說。
吃屎的怪人再度笑了起來,笑聲像是烏鴉粗嘎的叫聲,讓人心裡發毛,間或夾雜著他雙手拍打身周穢物的啪啪聲。
士兵解下身上的皮帶,遞給丹頓。
「用這個讓他安靜。」
丹頓僵硬地站起,握緊皮帶。
吃屎豬抬起頭,微張著嘴,瞅著丹頓的那雙眼很紅,應該是被細菌感染。
丹頓閉上眼,將皮帶揮出去──
皮帶落到肌膚上時發出一聲爆響。
啊!應該是要用皮帶綁住對方的嘴,丹頓慢了一秒才領悟。
直到今天丹頓依然為當時的暴力懊悔,可是他害怕靠近那猶如在散發毒氣的紅眼怪物。臉上腫起鞭痕後,吃屎豬還在笑,有如上滿發條的小丑人偶。
「伊絲神在上,這些人全瘋了,一直在笑。」丹頓拿槍檢查一個個戴著面具傻笑的人。「伊蘭卡爵爺,你在哪?」
「長官,發現目標。」一個士兵趕來說道。
丹頓走向那個士兵指出的淡金色長髮,戴著黑金簍空面具的男子。「伊蘭卡.達爾馮斯爵爺。」
「丹頓……上校?我不記得……有邀請你。」伊蘭卡坐在成堆鬆軟的絲質墊子中,露出燦爛的笑容。他的眼白中充滿血絲,聲音聽起來很醉。叮噹一聲,一條鍊子掉到地上。他不自覺地鬆開脖子上拴著寵物項圈、戴著狗耳飾品的女孩。
「我受王子殿下所託,還請爵爺您主動跟我們走。」丹頓喝道,其他王國軍在他身後一字排開。
「我為什麼要跟你走?」伊蘭卡的眼神迷茫,完全沒抓到重點。
從小隊來到船上後,混亂慢了五分鐘才被激起,丹頓的那句吼聲成了最後的催化劑。音樂停了下來,人們開始扭動身軀意圖離開,但他們還是一邊笑著,一邊和一些不明所以的人互相撞來倒去。有一瞬間丹頓想要把那些淫亂癲狂的人們全都逮捕,揭下他們面具,看看底下的面孔到底是誰。
丹頓是他村莊裡第一位獲得高階官職,而且還能持續保有的人。當年他開始與貴族打交道時,學到關於政治的第一課就是不要做額外多餘的事,尤其和貴族門面有關的。
一時之間只剩下稀稀落落的笑聲響著。
「伊蘭卡爵爺,你果然非法持有奴隸啊。」丹頓瞥了一眼扮成小狗的女孩。
「啊……丹頓上校,你真是好笑。這裡……只是個變裝派對……」
「一看就知道那些女孩都是奴隸!」丹頓厲聲說道。
扮成小狗的女孩像是聽到什麼笑話似的咯咯笑起來,脖子上的鎖鏈跟著發出叮噹聲。丹頓不自在地上下打量她。除了瘀痕,他找不到任何奴隸刺青。丹頓想到伊蘭卡不可能將奴隸刺上屬於奴隸主的記號留下證據,然而視線卻忍不住停在女孩的胸部上。
「丹頓上校,你有興趣就早說嘛。」伊蘭卡拍了拍手。一排穿著薄紗的女郎掀開了伊蘭卡身後不遠處的布幕,扭著腰走向他們,所經之處男人們鼓掌又吹口哨,氣氛再度歡樂起來。「你喜歡哪種個性的?多大年紀?膚色?打扮成什麼樣子?」
「別講鬼話了!」丹頓瞪著伊蘭卡。「還是你可以讓這些女人自己拿出自由人的身份證明?」
伊蘭卡臉上開心的表情再度消失,他一揮手,薄紗女郎們便轉身離開。「沒有人會帶文件到派對上。現在是……我的私人派對時間,我們可以等明天中午再談。」
「我是受王子命令的軍人,不是前來調查的警官,沒有理由等你到明天中午。我建議你現在穿好衣服和我走。」
「所以我不是被逮捕囉?」
「我無可奉告。」
「如果我不想和你走呢?」
「那你最好祈禱你沒犯下任何罪。」
伊蘭卡手移到旁邊地上,那裡放了十幾個水晶小酒杯,有的空的,有的滿的。他拿起其中還裝有酒的一口飲盡,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
「丹頓上校,這裡……沒有人是奴隸。你眼前所看到的黑暗元素,只是一種讓人開心的派對主題。人總得釋放壓力,才有辦法在明天好好地完成主君交代的任務。所以,這樣的派對不邪惡吧。」伊蘭卡表情看起來有些可憐,「要實現公爵大人的各種願望,承受的壓力可不是你們一般人能理解的。」伊蘭卡指著丹頓。「先生,我想你在家裡也會從事一些私密、愉快的活動,而不會感到罪惡、羞恥吧。」
「爵爺,有機會我歡迎你來軍營裡操練一下,發洩你的壓力。」丹頓板著臉。
「或許你可以體驗一下不一樣的快樂方式。」伊蘭卡露出潔白的牙齒,唇色殷紅,笑容有些誘人。「我不是個自私的人,丹頓上校,我就邀請你加入我們一起同樂吧。」
「我不需要靠虐待他人來得到快樂!」
「你搞錯了。」伊蘭卡搖了搖手指。「是被虐的人會先得到快樂喔。人天性是懶惰的。被虐者受控制,無須辛苦思考,所以快樂,而我們是勞累的主人,然而我們的快樂來自於他們的快樂。」伊蘭卡轉身對扮成狗的女孩伸出手:「拿來。」在女孩把繫在她脖子上的鍊子交給伊蘭卡的剎那,伊蘭卡猛地一拉銀鍊,女孩噫了一聲跌倒在地。
丹頓連忙扶起女孩,一邊估量著伊蘭卡到底醉到什麼程度。兩人身邊高腳桌上的黃銅壺冒出一股濃濃的煙霧。丹頓原本想屏住氣息,不過整個空間煙霧瀰漫,停止呼吸沒有一點意義。
「你有體驗過極度的痛苦帶給軀體快感嗎?」伊蘭卡深深吸了一口氣,胸膛大大鼓起,好似把全部的麻醉煙都吸入肺中了。「如果你以為在這裡有人是痛苦的,那些都不過是表面。在那些……看似讓人不快的表象下,我們的靈魂都可以到達天堂。」
「你這沒參與過戰爭的小毛頭,少說點這種論調!」丹頓生氣地說。
「哎,丹頓上校,你看看你一臉不開心的表情,肯定是軍隊的生活太枯燥乏味了。」
「算了吧,伊蘭卡爵爺,你緊抓著這條鍊子的樣子,說你沒有畜養私奴,實在毫無說服力。」
「丹頓上校,別說著你不懂的事情。謝謝你來這一趟。現在,離開吧。」
「跟我們走,你別無選擇。」
「我想我有權利婉拒。」
一個衝動,丹頓掏出口袋裡一張照片。「你認得這張照片上運輸奴隸的火車吧,鐵路局長。殿下對你的這個生意很關心,有話要問問你。」
一旁煙壺冒出一股煙。他深淵的,丹頓忽然明白麻醉煙讓他思緒放鬆下來,透露出了不該說的。
「這?」伊蘭卡低頭看了看照片,臉上霎時佈滿憤怒。「她確實原本是維拉齊亞的奴隸。」
儘管丹頓顯然喪失了冷靜,但好在此時的伊蘭卡也半斤八兩,忽然就坦承了。伊蘭卡霍地一扯戴著狗鍊的女孩。「但她現在是自願繼續留在我身邊的。如果自願待在我身邊就被視為奴隸,那黑石郡所有女人都渴望當我的奴隸呢。」
丹頓皺著眉頭。「你承認了。」
伊蘭卡一推身邊那拴著銀色狗鍊的女孩。狗耳女孩腳步不穩地倒向丹頓,丹頓不得已接住對方。女孩全身鬆軟,在丹頓手臂中綻放笑容,還故意汪了一聲。丹頓眉頭皺地更深。
「你看看她笑得多開心呀!沒有我,她們又將何去何從?你忍心讓她們失去現在的生活嗎?」
丹頓僵硬地將不停嘻嘻笑到流口水的女孩安置到一邊的軟墊上。
「上校真是一位體貼的男人。」伊蘭卡白皙的手指就要摸上丹頓的臉頰。「如果不請你喝一杯,我怎麼好意思呢?」
「不必了。」丹頓緊抓著伊蘭卡冰涼的肩膀,然後把對方拉開。「伊蘭卡爵爺,我們扯太多廢話了,你只剩三分鐘換上衣服!」
「別急嘛。若要跟你走,有一點我不太明白。」伊蘭卡眨了眨眼。「為什麼王子會因為這件事,特別派丹頓上校來呢?我的律師會替我,好吧,或我可以親自向殿下解釋這些女孩們的身份。假設,就只是假設,如果我不幸敗訴了,我僅需要付罰金啊。」
「別問了,你在浪費你的時間。」
「丹頓上校,我是真的不懂啊。」
「伊蘭卡.達爾馮斯,你涉嫌謀害王子。你再推拖下去,只顯得你嫌疑重大。」
「什麼?」伊蘭卡灰綠色的眼眸露出困惑之色。
「時間到。」丹頓一聲令下,兩個士兵立刻走上前。
「一定是哪裡搞錯了,我哪敢動王子殿下一根寒毛!」伊蘭卡倏地清醒了。他肯定不曾被武裝軍人架起,就算高傲地抬起頭,整個人看起來還是縮小了,本來就白淨的面龐變得灰白如雪。「我一直想成為殿下親密的朋友。我好好地和殿下當朋友都還來不及,怎麼可能會去謀害殿下?」
「你去問你的手下吧。」這部分其實是白隼將軍私下交代的任務,不過丹頓也聽了夠多的傳言。
被拖行往前的時候,伊蘭卡啊了一聲。
「特洛伊.布萊克伍德是不是和王子殿下見過面?是不是!」羞辱和憤怒的表情同時都顯示在伊蘭卡的臉上。「丹頓上校,告訴我!」
丹頓抿緊雙唇。
「你沒有否認,那就一定是他了!特洛伊成天秘密地和許多人見面,進行各種陰謀策劃,每次他與誰見面過後都不會有好事!」伊蘭卡繼續被迫前行幾步,聲音變得尖銳。「你快告訴王子,請他先調查特洛伊!特洛伊是個陰險狡猾的鼠輩!黑石公爵早就發現他的陰謀,我們達爾馮斯家族正有帳要找他算!」
丹頓內心有些動搖,而接下來的啜泣聲讓他回頭。
「拜託,拜託,好心的丹頓上校,我真的是無辜的,在事情查明之前,至少讓我穿一件衣服吧。不說外頭這麼冷,我在外面,總得維持體面的樣子。」身上只有薄紗的伊蘭卡嗚咽起來。
「好吧。」丹頓嘆口氣。
他們返回船艙,正當丹頓要監視伊蘭卡更衣的時候,伊蘭卡柔聲地說道:「丹頓上校,謝謝你,我還想上個廁所。請在外面等我一下吧。」
丹頓要王國軍守住房門和迴廊上的窗戶,看著平靜的海面等待著。十幾分鐘過去了,幾個士兵開始開玩笑說貴族換衣服就是慢吞吞,誰叫他們老愛穿滿是鈕釦的衣服,丹頓卻有一股不好的預感。
「再給你一分鐘!」丹頓對房內大喊。忽然,蒸汽輪船發出尖嘯的鳴響,淹沒了他的聲音。他大力敲了敲房門。「一分鐘,聽到沒?」
沒有回應。
「他深淵的!」丹頓射擊門鉸,將門撞開,裡頭只有嘲笑他的寂靜。
「上校,不好了!」一個士兵指著漆黑的海面大喊。「所有的小艇都被放入海中,正往不同方向離開!」
「派特,你帶五人下船巡視岸邊,注意任何靠岸的船。萊利,你去找人解開這艘船的纜繩,我們開船去追。」丹頓沒有其他線索,他只能選一艘船追,但一來到操舵室,卻發現一片漆黑,船長和舵手早已不見蹤影。
「我早該料到的!」丹頓咒罵自己。
他離開操舵室,向船上僅剩的不知情的水手和爐工詢問了一些早已沒有意義的問題,心知他們已經喪失了逮捕犯人的機會。他望著下甲板區的客艙窗透出少數幾盞燈,不抱希望地指揮王國軍徹頭徹尾地搜查這艘蒸氣郵輪。
*
伊蘭卡所有的居所都設有暗道,平時作為奴隸進出的通道,而此刻卻成了他的脫逃小徑。當伊蘭卡被軍人包圍時,他訓練有素的家僕們早已在各個要點之上待命,只要主人有機會到達任何一處,就能立即逃脫。一般人會知道古堡王宮充滿著密道,但在船艙內設有暗道,尤其是在上層船艙的底部開洞,則很不尋常。上層空間通常作為船長房間或權貴人士的客艙,因此沒有人會無禮設計暗門在這種地區,因此縱然丹頓已經守住出入口門窗,還是無法料到伊蘭卡會從其他地方逃脫。
伊蘭卡一關上門,一個高大魁梧的男僕便掀開了地上的暗板爬了出來,幫伊蘭卡披上保暖的狐狸裘皮大衣。「主人,小艇備好了。」
「柯爾,謝謝你。」伊蘭卡套上輕便的皮短靴,一秒不耽擱地爬下階梯,用最快的速度穿過機房,到達小艇停放處。蒸氣郵輪發出尖銳噴氣聲的同時,小艇無聲落入水中。
雖然順利逃脫,伊蘭卡卻顯得更加狼狽。小艇在海中劇烈晃蕩,逼得他將喝了一整晚的酒全都吐了出來。他覺得自己滿腹委屈,他是養幾個奴隸沒錯,但那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他不是唯一偷養奴隸的人啊,更別說每個人都會不遵守一些小規則,為什麼唯獨他被特別嚴厲對待?
還有涉嫌謀害王子又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他想不透自己扯上了什麼事情,也無法猜到王子會問他什麼,但和王子見個面,聊一聊就會沒事嗎?一定會被轉交給審問官。哪個人被審問官訊問後還能無罪釋放?十個裡面九個沒事都會變得有事。光想到那些嚴刑逼供的刑具他便心底發寒。
來自北方冰域的冷風吹得伊蘭卡雙耳冰凍,頭痛欲裂。
「說到底,這一切的罪魁禍首又是那隻無恥的臭老鼠。特洛伊,你下深淵去被燒死吧!你以為陷害我,把我趕走,《血獸毛皮》就不會演下去嗎?」伊蘭卡咬起自己的拇指,海水的鹽分將手指的傷口扎的刺痛,鹹味在嘴裡越來越濃。「一等公爵大人替我平反冤屈,我會用最快的速度回來,使你永遠成為我的奴隸。希望公爵大人讓你活到那時候。」
小艇無法在大海中持續航行,一過邊界燈塔到達維拉齊亞,伊蘭卡的男僕便開始尋找可以靠岸的地方。突然一個震動,船身擦到海底的一塊硬物,船板發出令人心驚的碎裂聲,冰冷的海水從破洞湧了出來。
「主人,這船沒救了,跳船游上岸吧!」柯爾驚慌說道。
「你的操船技術怎麼這麼沒用。」伊蘭卡浸在冬天的冰水中,顫抖不已。他們從船上跳入海中,幸運地發現水並不深,只及腰部但寸步難行,原來在泥沼淺灘上。
灌滿海水的鞋子如同鉛塊,冰凍的雙腳幾乎沒有知覺,維持伊蘭卡一步一步前行的力量是他因復仇念頭而熾熱的腦袋,他甚至覺得渾身的怒火可以把這一片冰冷的汪洋煮沸。
「特洛伊,今日我受的屈辱,來日我必定加倍奉還!」除了特洛伊之外,伊蘭卡沿路不停罵著一長串導致他今日悽慘境遇的名單:不賞臉的丹頓上校、遲到讓船晚開的卡尼曼男爵、沒有攔截丹頓的僕人們、宴會上沒有幫忙他開脫的朋友們,當然眼前撞爛船的僕人也無法倖免。
「主人,」柯爾打斷伊蘭卡的抱怨,指著遠方一排搖晃的小光點。「您看那一頭有光!」
伊蘭卡拼命眨著眼睛看著那模糊的光,他這輩子養尊處優,從來沒有落到這種境地過。他要受不了了,眼淚眼看就要奪眶而出。兩人邁著步伐朝光芒前進,他們濺起的水花聲也吸引著光芒朝他們飄移而來。
「主人,他們似乎不像是巡邏兵,」聽著黑暗中的不停碰撞的金屬聲,魁梧的男僕舉手攔在伊蘭卡前,示意他們先不要往前進。「我們還是先安靜地躲起來看看他們是誰吧?」
「柯爾你這傻子,這片海上還有哪裡能躲?無論他們是誰,維拉齊亞我也認識好些貴族,報幾個名字諒他們便不敢亂來。」伊蘭卡氣喘吁吁地說。
不久,三個醜漢子出現在他們眼前。
伊蘭卡真希望那個提燈的男人沒有把油燈舉高。那些人的臉坑坑巴巴,鼻毛外露,沒刮乾淨的鬍渣隨便長在臉上,更別提劣等粗呢外套全都髒兮兮的,又臭又醜的樣子讓伊蘭卡差點想掉頭離開,但他勉為其難地用維拉齊亞語問候一聲。「各位晚上好,沒想到你們也在這種時候來到這片海灘上呢。」
「看看,我們在這鬼天氣的冷泥灘上找到什麼?」第一個男人無視伊蘭卡的招呼,對他指指點點。
「柯爾,他們是誰?怎麼看起來像是群聽不懂人話的髒猴子。」伊蘭卡換用蘭提斯語問向身邊魁梧的男僕,嫌惡地看著離他最近的男人正用手抓著屁股。
「我怕是奴隸獵人。」柯爾壓低聲音說道,一隻手伸進藏槍的肩套裡,卻發現槍濕透了。他不安地說:「我們走的路線鮮少人知道,但卻是維拉齊亞奴隸逃至蘭提斯的要道,所以這裡常有奴隸獵人巡邏。」
「你們是誰?」站在最前方看起來是奴隸獵人的頭子將油燈提近伊蘭卡,上下打量著他,又拉拉他的濕透的袖子。「這衣服料子不錯,從哪個貴族家裡偷來的?」
「我何必偷?我是伊蘭卡‧達爾馮斯。」伊蘭卡甩開對方的手。「我是蘭提斯的貴族。我認識你們伊貝侯爵,請帶我去見他。」
「喔,達爾馮斯家族的大人啊,久仰久仰。」黑暗中的男子咧嘴而笑。「帶你去見他我們有什麼好處呢?」
「對於幫助我的人,我絕對不會虧待。」伊蘭卡硬挺挺地說。
「兩百萬。」黑暗中的另一個漢子低聲說,另外兩人發出啊的贊同聲。
「我還沒開口問你。」伊蘭卡皺眉。
伊蘭卡平時只與貴族接觸,就算他知道現在需要別人的幫忙,他下意識地還是無法容忍一般人(特別是長得很醜的)主動對他提出要求,尤其在他經歷這麼悲慘的一天,心裡已經容不下後一丁點額外壓力。
「對大人來說,一趟舒適的旅途有這個價值吧?」奴隸獵人頭子禿鷹般的臉孔笑起來真是猙獰。
「如果我要給你們兩百萬,時候到的時候我定會──」伊蘭卡氣地往前一踏,沒想到踢到水沙裡頭的一塊礁石,腳指冰冷麻木,刺痛遲鈍地傳來,於是他雙手在空中揮舞了一個好大的圈,臉朝下跌進海水中。
「狗吃屎的爵爺,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奴隸獵人們大笑起來。
伊蘭卡爬了起來,全身濕透,氣得臉都紅了。「你剛剛說舒適的旅程?那你們就該先清理乾淨水底的障礙物啊!」伊蘭卡所剩不多的理智和自制力在這時蒸發殆盡。「與其給你們兩百萬,不如先懲罰你們一點都不尊重我。」
「他想懲罰我們耶,他知道自己在誰的地盤?適用哪個國家的法律嗎?哈哈哈──我呸!」開價的那個男子朝伊蘭卡臉上吐了一大口口水。
「從來沒有人敢在我臉上吐口水。」伊蘭卡抹了幾把臉,把臉上的唾液全都抹掉,鼻樑上浮現憤怒的紋路。「柯爾,殺了他!」
柯爾衝上前撂倒第一人。油燈落入海中同時,其他人也一齊衝上前。一時間只剩下月光與悶打聲,隨著拳頭如暴雨般落下,水濺得像暴風雨。
伊蘭卡肚子上挨了一拳,他痛苦地曲著身子,一抬起頭,眨掉纖長眼睫毛上的水珠,奴隸獵人的身影進入他的視線中──奴隸獵人手指扣在板機上,正對著他。
「喂!你──給我停下來!不然我就殺了你主子!」奴隸獵人頭子對柯爾吼道,然後轉頭對伊蘭卡一臉愉悅地說。「少爺你聽好,加上我們的醫藥費,這趟旅費是他深淵的五百萬。」
四下只剩下沙沙的水聲,所有的攻擊暫停了。柯爾停手的剎那間,被他揍倒在水裡的男人冷不防抓住他的腳,把他狠狠地往前一拉。男僕跌進海水中,當他掙扎站起時,碰的一聲,某人的槍口在黑暗中發出短暫刺眼的火花。
「快住手,你們會殺死柯爾!」伊蘭卡著急地伸手比出命令的動作,但沒有效果。
第二聲槍響讓柯爾的慘叫聲停止了,只聽見海水翻滾過他的口鼻,輕輕拍打。
「不要過來!」伊蘭卡後退,聲音因恐懼而拔高。「你們要多少錢,我都給!」
剛才開槍的奴隸獵人一邊將油燈從海中撈起。「老大,要是放了他的話,我看他會馬上和哪個爵爺告我們的狀。」
「我以我的榮譽發誓我……」
「我可不想拿我們的性命和你他深淵的榮譽感賭。」奴隸獵人頭子用槍頭戳戳伊蘭卡的胸膛。「你剛剛說,你是蘭提斯的貴族,達爾馮斯家族?」他歪嘴一笑。「你知道嗎?我們從來沒有販售過蘭提斯的貴族,更別說還來自名門望族,對我們維拉齊亞的老爺們來說一定很新鮮。」
「別碰我!」伊蘭卡瞬間面無血色,喉頭微微抖動著。「如果你不想被黑石公爵報復……」
「有人知道你在哪嗎?」奴隸獵人頭子朝旁邊一個點頭,另外一個奴隸獵人便卸下纏繞在肩上的鐵鍊。「我看你連你即將要去的地方在地圖上哪裡都不知道呢。」
黑暗中隱隱發光的金色假牙迎上了伊蘭卡。伊蘭卡雙腳僵直地站著,帶著泡沫的海水嘲諷似地在他腳間發出汩汩的聲音。
「我看看啊,血統好、長得挺俊俏,而且還很年輕,應該能用上好幾年。」奴隸獵人頭子一邊打量著的伊蘭卡同時,另外兩個同伴在海水中嘩啦嘩啦的移動,包圍住他。「我知道哪些變態貴族就愛這味,可惜從來沒有這樣的商品。嘿嘿,看來這次我們是撿到寶了,你肯定價值超過一千萬。」
「等等,一千萬、一億我……」一條破布塞進了伊蘭卡的嘴巴,另一人以恐怖的力道按住他,將他蒙上眼睛。伊蘭卡耳邊聽到鏘啷啷的鐵鍊聲,他褲子溫熱的濕了,幸好在這樣的天氣裡褲子很快就和其他地方一樣冰冷,海水的鹹臭味掩蓋住尿的騷味,他的醜態不會有人發現。這是他這輩子可以維持的最後小小尊嚴。
「放心吧,接下來包準是一趟舒適的旅程,從沒有奴隸受過這種待遇喔!」奴隸獵人將手銬腳鍊上的鐵環多包上幾層厚布,以免傷到他們的寶貝商品。他們吹著口哨,扛著伊蘭卡走回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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