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2月14日 星期五

《千年聖歌》16 子彈 Bullet


攝 by Wanda


──審判神殿以白狼之眼分辨是非──

我撥掉上頭白雪,望著一塊殘破的石頭敘述著審判神殿的宗旨。

(被塗掉的名字),審判神殿的上祭,預言裡的光之子,他比任何人都深明事理。

他絕對不會出賣自己的靈魂,貪生怕死。

可是我起了疑心。

卡斯特望著我,搖了搖頭。我忽而想起導師的告誡──

由果反推因,容易誤解真相。

 

 

到黑石郡第九天,二月七日

 

黑石郡市區內一間咖啡館的後頭包廂。

「奴隸?」特洛伊放下手中的咖啡,挑起眉向眼前的人確認。

「是的,大人。」對面的座位坐的是葛羅特,之前被特洛伊雇來的扒手。「我的情報不會錯。我們混街頭的,平常沒事就是和那些貴族的守衛打屁聊天,只要給他們哈根菸什麼都可以聊。」

「伊蘭卡要奴隸做什麼?他用來使喚的人還嫌不夠多嗎?」雷因不解地問。

「你不會想知道的。」特洛伊手扶著額頭。

特洛伊剛從惡魔瘴氣帶來的病厄中恢復,雖然高燒退了,但身體還是很虛弱,無意間使用了讀心術,喉嚨好像就跟著燒痛起來。

這他深淵的喉嚨到底哪年會好。

「總之,『非法購買奴隸的達爾馮斯貴族』,我們又掌握了一個伊蘭卡的把柄。」特洛伊聲音沙啞地問道:「葛羅特,既然你消息這麼靈通,我想你一定還有一些我們不知道的珍貴情報。」

葛羅特嘿嘿笑了兩下,卻不吭聲。

特洛伊笑得從容,從外套口袋掏出皮夾,拿出所有紙鈔遞給葛羅特,純粹是為了方便讓對話往下進行。「既然如此,這筆費用應該足以交換你手上所有關於伊蘭卡的情報。」

一張、兩張……二十張,喔,還沒完。葛羅特數得眉開眼笑,他用舌頭舔舔手指,一邊數著剩下的鈔票,一邊湊到特洛伊身邊說:「既然您懂門路,我再跟您說個我的獨家──

「伊蘭卡暗中將流雲石賣給維拉齊亞。」

「我記得流雲石是工業與軍事材料上的戰略性資源期貨的價格變化很快。」雷因翻了一下他的筆記本。「蘭提斯一年出口限額是一萬五千噸,去年的平均行情是每噸二十八萬元。」

「在黑市的售價更高,尤其納迪歐礦坑開採出的礦石品質又是最上等。」葛羅特補充:「從納迪歐通往維拉齊亞還有一條伊蘭卡的私人鐵路,順暢的很。」

「伊蘭卡鐵路局長的官位倒是帶給他不少益處。」特洛伊冷哼一聲。

「這些他深淵的貴族輕鬆賺大錢就算了。」葛羅特啐了聲。「這個消息我就免費給你。上個月在貧民窟有好幾棟房子被那傢伙以『整頓市容』的名目強制拆除。他深淵的,工程隊突然出現,兩三下就把房子拆個精光,有一家子突然沒了房子,就在這鬼冬天凍死了!」

特洛伊將雙手交叉在胸前,蹙起眉頭。

「你們知道伊蘭卡想幹嘛嗎?」葛羅特伸長脖子望著雷因翻閱筆記本,想看看這個消息雷因有沒有記錄過。

雷因停下動作,投給特洛伊一個眼神,特洛伊便對葛羅特說道:「你直接說吧。」

「原來只是為了給外地來的馬戲團搭帳篷!」葛洛特得意地公佈答案:「他們就在帳篷裡狂歡了六天七夜,幾條巷子外都可以聽到馬戲團的吵鬧音樂。然後你猜怎麼樣,這些費用,這些你想得到的所有費用,全部都是伊蘭卡向黑石郡銀行借錢來支付的。然後根據我向銀行的人問來的消息,銀行後來直接放棄向伊蘭卡追回這筆錢,所以最後那些貴族根本沒出半毛錢!這些事永遠不會出現在報紙的版面,更別說是那遠在米蘭堡的國王耳裡。」

「那些貴族淨是搞一些鬧劇。」特洛伊嘖嘖地說。「銀行、土地,這些財富最後都進了他的私人口袋,我們不挖出來不行啊。」

「那你打算怎麼做?」雷因知道特洛伊等著他發問。「就算發電廠的計畫目前還算順利進行著。問題是,只要伊蘭卡一出手破壞,我們苦心投資的這一切恐怕會馬上化為烏有。」

「葛羅特,你是否有聽過關於我或是錫德之塔的任何傳聞?」特洛伊轉而問葛羅特另一個問題。

「大人您的傳聞?」葛羅特面有難色地問:「您想聽好的還是壞的?」

「我看起來像是會因為自己的壞名聲而遷怒於你的高傲貴族嗎?」特洛伊撇了撇嘴。

「呃……因為在我耳裡,只有壞的傳聞才有利用的價值。」葛羅特尷尬地笑:「不如我帶您去我姊姊經營的餐館,她那裏出入的份子多,不知您覺得如何呢?」

「可以。」特洛伊點點頭,和葛羅特一起離開咖啡廳。雷因將黑咖啡的錢留在桌上,心不甘情不願地跟在後頭,臉上的表情很清楚地表達出他的不滿,但特洛伊卻一如往常地故意視而不見。

冬日的夕陽斜照在黑石郡的灰色街道上,穿著西裝的男子們和穿著暗灰色工作服的平民,這樣的組合引起兩旁店家內顧客的側目。雷因半路停下揉了揉發痠的膝蓋,總覺得特洛伊正在盤算著另外一個計畫。才剛有了這個想法,雷因馬上感到一股不安感油然而生,猛一抬頭,瞥見一個黑影閃進暗巷。

他們來到了轉角的餐廳,雷因在特洛伊走進餐廳前叫住了他。

「小心。」雷因意有所指地看著四周。

特洛伊隨著雷因的目光看到了一個藏身在暗處的身影,卻沒有多說些什麼。他拍了拍雷因的肩膀後,便隨著葛羅特的腳步走進餐廳。

葛羅特熟門熟路地領著特洛伊和雷因來到他平常坐的小角落。圓桌的其中一隻桌腳墊片似乎在很久以前就不見了,只要稍一施力,桌面就會傾斜。雷因不耐煩地看著圓桌像翹翹板一樣晃動,有一股想把桌腳直接扳斷的衝動。

身著綠衣白圍裙的女侍經過三人桌邊時瞪了葛羅特一眼,放下三杯水後迅速離去。她走向吧檯向老闆娘耳語了幾句,兩人一起向特洛伊的方向打量確認。

「是他。」

「錫德之塔的執行長。」

「國王的新行政官。」

幾位坐在吧檯邊的女人們加入了老闆的談話。

「那個一頭黑髮穿西裝的男人?要給我們電燈的人?」

「特洛伊。」

「是特洛伊.布萊克伍德。」

「他為什麼在這裡?」

女人們輪流回頭觀察著特洛伊,騷動引起了餐廳其他客人的注意,更多人認出了特洛伊。有些人投以好奇的眼光,另外也有崇拜、敬畏,不過最多的情緒是──期待。

很好。特洛伊揚起嘴角。

「葛羅特,過來。」女老闆從吧檯內招手。

「我老姐看到我了。」葛羅特下意識地想轉頭躲開女老闆的視線。「琳達,我老姊叫做琳達。」

叮鈴。餐館的門打開之後又迅速關上,一個穿戴黑斗篷的男子在門邊的座位坐下

「請琳達給我們一瓶酒、四個杯子,順便告訴她你找到一份正當的工作,上次你在這喝酒鬧事打破的杯子和碗盤也有錢可以買新的賠償她了。」特洛伊一副理所當然的表情讀著葛羅特的心,不理會對方詫異的表情。他微笑著向女老闆點了點頭。「另外再告訴她,這張桌子的桌腳壞了。如果可以的話,我們希望能換個位子。」

「有平穩桌面的位子。」雷因不悅地補充說明。

不知不覺間,特洛伊一行人所坐的位子被餐館內的客人所包圍。在場的多是中年婦女,腰上還圍著圍裙,衣著打扮顯示他們只是在準備晚餐前出門跟朋友閒聊,等著孩子們下課,然後再回去等著不知是否能從礦坑平安回來的丈夫。有時一等就是到凌晨,每個人的臉上除了辛勞的滄桑,還有對未來充滿不安的迷惘。

琳達替特洛伊和雷因斟滿了咖啡色的麥酒,米色的泡沫溢出了杯緣,順著杯壁流到桌面。

葛羅特舉起啤酒杯,以為也可以得到滿滿的一杯酒,結果卻只得到了一口的份量,泡沫和酒的等比例讓葛羅特露出哀怨的神情。他摸摸自己的啤酒肚,再看看琳達,然後被狠狠瞪了一眼。

「很榮幸老闆娘能聽過我的名字。」特洛伊舉杯,琳達隨即揮了揮手。

「不用奉承了。從上星期開始,從礦坑回來的男人們都在談論你的公司和你的名字。最近來家裡和店裡裝設電線和水管的也都是穿著你們公司制服的年輕人。」琳達將她壯碩的臂膀擺在桌上,厚實的手掌用力拍了葛羅特的臉頰,向特洛伊說:「今天我這只會喝酒鬧事的沒用弟弟竟然帶著你本人過來了。我就直接問了,我們這些女人是你接下來想討好的對象嗎?」

「讓我想想,你們缺少的是什麼呢?」特洛伊身體向前傾,變成紫色的眼睛深深地看進琳達的心底:「一筆巨大的財富?一個努力工作的弟弟?還是……眼前這狂妄年輕人的身體?」

周圍的幾個婦人驚呼,琳達睜大了眼,雙頰染上一片紅暈。

「咳……咳咳!」雷因被剛入口的酒嗆到,濃郁的麥香嗆進了氣管,讓他咳嗽不止,連忙拿出手帕遮掩住口鼻。

「當然,最後一點是開玩笑的。」特洛伊微微一笑,喝了一口酒,繼續說:「你們都親眼看到、也親耳聽到了。在我的命令下,錫德之塔重新整治了黑石郡年久失修的地下道排水系統。藉著這個機會同時也在城裡的住家以及店面裡規劃了供電管線,而這些管線的起點,是我們最主要的建設,艾森納爾發電廠。」

包圍的人群似乎又更靠近了一些,雷因不安地開始觀察四周。這裡不是他們所習慣的窗邊座位,如果此時有任何人想要對他們不利……他倒抽了一口涼氣。

剛剛的斗篷男子也在人群之中。

「你要我們的丈夫離開礦坑,罷工抗議,到你的發電廠工作,但這座發電廠卻沒有得到公爵的認可,你覺得我看到了什麼結果?」琳達看看左右的幾個姐妹淘,挺直腰大聲地說:「那些笨男人們如果因為這樣被礦坑的工頭們懲罰,丟了工作,而你擦擦屁股就回米蘭堡,我們以後靠什麼過活?」

「每晚在廚房的圓桌邊等著丈夫回來的妳們,當看到煤油燈逐漸熄滅而熟悉的腳步聲仍然沒有響起時,告訴我,此時出現在你們腦海裡的第一個念頭是什麼?」面對琳達的質疑,特洛伊沒有直接回覆。

眾人鴉雀無聲,因為她們心底都得到了類似的答案。

「『這次,他回不來了。』對吧?」特洛伊柔聲地說。

礦坑的工作環境差,這是每個黑石郡人民都知道的事實。除了容易得到白指病、塵肺症以及聽力受損、此外在擴寬坑道所進行的爆破也相當危險,更別提被工頭毆打虐待等等的問題。在特洛伊的眼裡,這些威脅每天都在侵蝕著在場所有婦人們的心。即使今天丈夫能夠平安地回到家,也許明天就跛了一條腿,又或許因為工作效率低落而遭到毒打,因而身體逐漸衰弱,卻始終無法放棄這份餬口的工作。最後,可能哪天就橫死在礦坑深處的某個角落,再也回不來了。

「……三年前,西邊的納迪歐五號坑道崩塌,我的丈夫死在裡頭。」一陣靜默後,琳達的聲音緩緩出現。

「所以你才開了這家餐館,讓跟你有同樣遭遇、頓失依靠的女人們能領一份微薄的薪水。」特洛伊牽起了琳達的手,看著上面的厚繭和皺紋。「在其他人選擇什麼都不做,或只聽貴族的話時,妳盡妳最大的努力幫助其他人。」

「我們除了互相幫忙,沒有更好的方式。」琳達嚴肅地說。

「是的,這就是我今天來的目的。」特洛伊將琳達的手牢牢握住,說:「我希望邀請妳一起和錫德之塔合作。」

「我能做些什麼呢?」琳達不解地問。

「告訴所有來到這間餐廳的妻子們,她們的丈夫在二月十七日即將參與的罷工遊行是改變未來的重要行動。為了孩子們的未來,是時候該站起來了。」特洛伊此時也站起,環顧簇擁在身邊的人們,誠懇地說:「相信我,也相信你們自己。」

話音未落,一個黑色的人影自人群中浮現,如鬼魅般站立在特洛伊身旁,沒有人看清他是何時接近的。

「可惜,你會先死在這裡。」冷酷的聲音從他的兜帽下傳出。

槍聲響起,火藥味隨之蔓延開來,伴隨而來的是一連串的驚呼與尖叫。

「全部人趴下!」

血腥味竄進鼻腔,雷因不假思索地掏出大衣內側暗藏的手槍,在慌亂逃竄的人群中尋找殺手的身影他的目光來回掃視,赫然發現黑斗篷男子已經穿越了人群,來到了餐館門口,正要推開大門雷因俐落地將子彈上膛,正準備要扣下板機時,手臂卻被用力扯住。

「住手!」特洛伊臉上的表情因為劇痛而扭曲,但卻用嚴厲的眼神瞪視著雷因,沉聲道:「你會傷到那些女人。」

「他要逃了!」雷因眼睜睜看著目標從容地推開門,隱入街道上的人群裡。

「大家快跟我來!我們追上去!」此時餐館內出現葛羅特的吆喝聲,還有幾個人的附和一群人追著殺手的腳步衝出門外,留在現場的婦女們仍然驚魂未定,瑟縮在角落。

原本扯住雷因手臂的力量突然消失他趕緊丟下槍,伸出手攙扶特洛伊一道鮮血從特洛伊左肩的傷口沿著雷因的手臂流下,一團暗紅色在雷因的灰外套上擴散開來,顯得分外刺眼。

但看到特洛伊嘴角掛著的微笑後,雷因隨之感到一陣頭皮發麻。

回過神來的琳達急忙從櫃檯後方找出一個急救箱,用熟練的手法快速地替特洛伊作了應急的包紮,同時吩咐葛羅特找來一輛馬車。當琳達把特洛伊推上馬車之時,特洛伊的鮮血又染紅了繃帶,琳達與雷因的臉色馬上凝重了起來。

「琳達。」在關上馬車門前,特洛伊突然握住琳達沾了血跡的雙手。在她耳邊費力輕語幾句後,他便昏了過去。

「到醫院去,快!」雷因立刻命令馬車夫,然後在心裡咒罵著:我受夠了!

 

*         

 

午夜,黑石郡又開始下起了灰色的雨雪。

特洛伊最後被送來黑石城堡的醫護室接受治療。經過數小時的診治,斷定脫離危險之後,特洛伊總算被允許回到自己的房間休息

風從窗戶的縫隙吹進了房裡,窗簾輕輕擺動,照射進房間內的月光忽明忽暗,不知在第幾次的明滅之後,特洛伊的床邊出現了一條人影。銀色的長髮在身著黑色禮服的女人胸前彎曲成美麗的弧度,透著陰冷的光芒。

冰涼的觸感覆蓋在特洛伊的額頭,女人陶瓷般白皙的手溫柔地撫摸著他的臉龐,像是在安撫著受驚嚇的小動物,也像是母親正在哄著孩子入睡。女人哼起不成曲調的音階,輕柔的聲音有如要融化進空氣裡。

「是妳嗎,海倫?」特洛伊睜開了眼睛,牽起臉頰旁的手輕輕一吻,微笑著說:「還是我已經死了,而妳是來接我的死亡女神?」

「傻孩子,你只有美麗的女惡魔,你忘了嗎?」海倫紫色的雙眼笑成了彎月。

「不管是神或惡魔,只要是妳就好。」特洛伊的話語近乎甜膩。他嘆了口氣,將海倫冰涼的手放在自己的胸膛,喃喃說著:「我很想妳。」

「呵呵,這麼快就玩膩了嗎?」海倫的手在特洛伊的上半身游移,摸到了左肩部傷口包紮的紗布,調侃地說:「還是覺得不夠刺激?」

特洛伊露出苦笑,然後視線被海倫的銀色長髮遮蔽,感到一對柔軟的雙唇貼上自己的嘴,伴隨著醉人的玫瑰香氣,特洛伊舒服地閉上眼睛。

門外傳來腳步聲。

「有個嘮叨的人回來了。」海倫的聲音和身影在一眨眼的時間飄散消失。

 

房門被打開,走進的是端著食物和水的雷因。他狐疑地看著沒關好的窗,再看了一眼仍在沉睡的特洛伊,一臉納悶地拉了張椅子在床邊坐下。

房間內十分安靜,但只要一回想起在黑石城堡醫護室的混亂,雷因又感到煩躁不堪。

「再晚個幾分鐘送來,行政官大人就要失血過多回天乏術了。」醫生一邊清洗掉手上沾滿的血跡,一邊用公式般的口吻說明特洛伊的傷勢。「子彈貫穿左肩部,傷到了肺部,所幸沒有傷到心臟。我們已經做了必要的處理,接下來的時間請行政官大人多作休息,盡量避免太激烈的活動。」

休息……雷因搖搖頭,這傢伙認識的詞彙裡可能根本沒有這兩個字。

叩叩。敲門聲響起。

「是誰?」雷因警覺地豎直身子,緊握手上的拐杖。

「拉斐爾王子前來探望行政官先生的傷勢。」門外傳來僕人通報的聲音。

雷因慢條斯理地打開房門,出現在眼前的不只王子,理所當然地還有他的高大守護者。

「殿下,將軍。」雷因鞠躬行禮。

「雷因.貝克先生,晚上好,請原諒我在這麼晚的時間來打擾你們。」拉斐爾臉上掛著帶著歉意的微笑。「我聽說下午有不明人士攻擊行政官先生,特洛伊的傷勢還好嗎?」

「傷勢已無大礙,只是因為麻醉藥的關係還沒醒過來。」雷因示意兩人進入房間後,便逕自拖著一拐一拐的腳步,走向特洛伊的床邊坐下,拉斐爾隨後也在一旁找張椅子坐下,然而白隼稍息站在王子身後。

貝克先生,你是當時離特洛伊最近的人,你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嗎?」拉斐爾問道。

「刺客是一個矮小的男子,身高估計不到一百六十公分,但因為戴著斗篷看不清楚樣貌。」雷因默默地戴上了手套。

白隼聽了皺起眉頭,臉色變得凝重。

「和其他目擊者說得一樣。」拉斐爾說。

「是的,我愛莫能助。」雷因說。

「很感謝你提供的訊息。我想你已經知道,白隼將軍為了找出行刺國王行政官的兇手,已經宣布了全國通緝令。我希望你們不用擔心。」拉斐爾說。「這幾天特洛伊好好調養比較重要。之後大家回到首都,我推薦特洛伊去找皇家米蘭堡醫院的葛拉夫醫生。我以前打獵時受過傷,所以知道後續的追蹤與身體檢查也相當重要。葛拉夫醫生的醫術相當高明,不只擔任過我的御醫,國王和宰相都十分信賴他。」

「我會轉告他。」雷因仍然板著一張臉,不自在地拿出懷錶在手上擺弄。

「有勞你了。」拉斐爾微笑。

雷因沒有再接話,拉斐爾也不刻意去製造熱絡的談話氣氛,於是房間內陷入一陣靜默,彷彿連窗外雨雪掉落地面的聲響都能聽見

「很抱歉在這種情況下我必須問你另一個問題。」深吸了一口氣,拉斐爾雙手慎重地在膝蓋上交扣。「關於在我昏倒那棟屋子裡所發生的事,特洛伊有和你提過嗎?」

雷因感受到另一股灼灼目光,不禁短暫地飄移視線,與白隼眼神交會。

壁爐的火光加深了將軍的輪廓,他在王子後方,身形半明半暗,深邃眼窩裡冷酷的目光正瞪著雷因。

雷因很想轉身走人,不過他還是將注意力放回少年王子身上。某方面,雷因懷疑是那嚴峻的將軍勉強王子大半夜來敲門問話,雖然事情應該都是由王子做主,但就算王子頭上纏著繃帶,臉色也無比疲倦,也依然掛著柔和的笑容,好似只要有人提出要求,少年都無法硬下心拒絕

「如您所知,我們這幾天事務相當繁忙,對此特洛伊沒有特別說明。」雷因推了一下他的眼鏡。「勞煩王子殿下親自探病,特洛伊應該也會感到榮幸,然而今日恐怕……

「唔……」特洛伊發出輕微的呻吟。

他們一齊轉頭看向雙眼仍緊閉的特洛伊,似乎尚未有醒來的跡象。雷因皺起眉頭,湊近觀察特洛伊左肩部纏繞的繃帶,確認傷口沒有再度出血,輕嘆一口氣後又坐回座位。

「我明日再來,我們也得休息了。」拉斐爾會心一笑,如同和雷因同樣累了。「你們就留在這邊好好休養吧。」

最後一句是不准我們離開的命令吧。「是,殿下。」雷因冷淡地說。

拉斐爾前傾身子,像是要起身,然後忽然想起一件事而停在原地。「對了,我還有一個問題。」

「是的,殿下?」

「我想知道,促使你們來到這裡的理念是什麼?」

拉斐爾微微歪頭,那雙天藍色眼珠像玻璃般容易看透,裡頭盡是單純的好奇,但雷因認為王子不可能如此易懂。王子估計是想迂迴地套出什麼來,這個回答非得謹慎不可。

「接下來就讓特洛伊跟您說明吧。」雷因用下巴指了指特洛伊的方向。「殿下,我想他應該已經醒了。」

「……你就不能讓我多睡一會嗎?」床頭處傳來特洛伊沙啞的聲音。

「所以你剛才果然是在裝睡。」雷因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惱怒。

特洛伊意圖用沒受傷的右手緩緩撐起身,但顫抖著。「看你應付不擅長的類型也挺有趣的。」

雷因咒罵一聲,拿起衣架上的外衣拋給特洛伊。

在衣服蓋上身以前,拉斐爾忍不住瞅著特洛伊的身體,胸前有個蜘蛛刺青,但更讓拉斐爾在意的是上頭佈滿了可怖新舊疤。

「王子殿下,我以為您是來問關於那棟屋子的事,」特洛伊一邊用單手笨拙地將外衣披上,一邊似笑非笑地看著拉斐爾。「但您似乎對我身上的傷疤更有興趣?」

「我從沒遇過像你身體這麼可怕的人。」拉斐爾注意到自己的失禮,有些難為情地微笑:「若你不介意說說那些傷疤的由來,我很樂意聆聽。」

「其實沒什麼,這些傷疤就和雷因的腿一樣,都是以前在街頭奮鬥所留下的痕跡,」特洛伊瞥向自己露在外衣外的手。「不管是打人或者是被打,總是會留下這些大大小小的疤痕,也沒有必要去擺脫。就是因為有這樣的過去,才成就現在的自己。」

拉斐爾跟著端詳特洛伊手臂上深淺不一的傷痕。

「每一道疤痕,都代表著一次歷練,都是以血為代價換來的一場勝利。」

特洛若有所思地說。壁爐火光熠熠,特洛伊轉頭直視拉斐爾。特洛伊的眼眸在一瞬間閃過了紫光,滾開!但拉斐爾仍然維持沉穩的姿態,絲毫不受影響。

果然還是沒用。特洛伊發出一聲冷笑,拉斐爾不解地望著他。

「不過這些事情對王子殿下來說不具任何意義,我們的理念不過就是一群過街老鼠對於既有規則的反抗意識而已。」

特洛伊這句話可說是具有叛國意圖的宣告,不過拉斐爾聽了臉色卻沒變。

「平常如果有人在我面前說想要反抗既有規則,我會說他非常大膽。」拉斐爾閒談似地說。

拉斐爾並不像一般貴族,一受到刺激便帶著威壓說話,但就是這種好整以暇的態度,讓特洛伊不快地感受到眼前的少年是不折不扣的王族。

「但是,你比大多數人更加敏銳,而紅色火箭的叛亂確實也讓許多問題浮出水面。拉斐爾嘆氣的同時臉上仍掛著淺淺的微笑。「就連我也不太明白,為什麼一塊富庶的土地,底下的人民還得過這麼苦。」

「這就是你們的問題。」特洛伊哼了一聲。他凝視著拉斐爾,連少年澄澈雙眼中的虹膜都能看得一清二楚。「所以我想反抗的是整個國家體系,是『你們』。」

「那麼,看來我們的問題真不少。如果我能了解更多就好了。」拉斐爾苦笑,「關於貴族,你以前遇過什麼事嗎?

「沒什麼事。」

拉斐爾稍稍偏頭。

「沒什麼好說的。您和我們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以後也不會是。」特洛伊靠回鬆軟的枕頭上。

兩人之間一陣無語,但拉斐爾可以清楚看特洛伊肩膀上的繃帶滲出血色,而特洛伊在躺回枕頭上時皺著眉輕輕喘了一口氣。

「讓國王的行政官受傷是我的不對。」拉斐爾開口。

「啊?」

「如果那恐怖的傷在我身上,我也會和你同樣生氣,不願意相信任何人。你以前一定也遇過很多類似的事情吧。不過既然我們一同來到此地,我希望我們能一起解決發生在你身上的可怕遭遇。」拉斐爾傾身向前,真摯地說:「我們可以當朋友,但或許,我們先當盟友比較適合。既然我們都不清楚今日下午攻擊事件的來龍去脈,一起調查總是比較有效率。」

「不勞王子殿下費心,我的事情自己能處理。」雙方的距離近到特洛伊似乎能感受到拉斐爾身上的熱度。

「請至少讓我排幾位訓練有素的軍人隨侍,保護你的安全。」

特洛伊內心深處掀起風暴。道歉和提供保護?他焦慮起來,知道自己的自尊心正在作祟。他不想收下拉斐爾的任何東西。不對盤,他跟小王子就是不對盤。

「不用了,我有我自己的手下。」特洛伊厭煩地說:「殿下您要求的這麼勤,只會讓我覺得您想監視我。」

拉斐爾尷尬似地愣住,但馬上換回社交的一貫笑容,往後靠回椅背。「那麼請多保重。很抱歉在這個時間點打擾。」

「嗯。」白隼發出一個明顯的聲音。

「白隼,還有什麼事嗎?」拉斐爾聽出白隼的提示。

「我希望行政官先生能配合我們調查。」白隼冷硬地說。「不是我們要強人所難,但從二月四號到今天,已經過了四天了,許多問題解決都有時間上的緊迫性。關於這二月四號發生的所有事情,請把你記得的告訴我們。」

特洛伊看了白隼一眼。「當然,配合兩位是應該的。」他忽然改變態度,甚至親切微笑。「特別是我身上的槍傷,和前幾日發生的事情密不可分。」

拉斐爾挑起眉毛,露出疑惑的眼神。王子的微小反應特洛伊都看在眼裡。

「雖然我可以從四天前,我和王子殿下在那棟屋子裡發生的事情開始說起,」

拉斐爾表情看似泰然自若,除了肩膀微幅上揚。

害怕了?緊張了?原本以為今天能逃過這個話題?特洛伊翹起嘴角。

「但為什麼要特地來問我呢?難不成…………」特洛伊喉嚨一陣發癢。「難不成殿下撞到頭後,失憶了?

「我記得一些。」拉斐爾等特洛伊喝了一口雷因遞來的水後才回答。

「那不就得了。」

我還是希望能聽聽看你記得的。」拉斐爾擱在腿上的手指些微朝內彎曲。即使沒有表現出握成拳頭,明顯要穩住自己的樣子,特洛伊知道那透露出同樣的訊息。

原來如此,你記得一切經過,可是沒人願意相信你。縱然聽不見拉斐爾心裡的聲音,拉斐爾的行為和白隼心裡的聲音還是提供特洛伊足夠的資訊。真是沒人愛的小王子。

「我們遇到了伊蘭卡爵爺。」特洛伊斬釘截鐵地說。

「伊蘭卡爵爺」拉斐爾咦了一聲。

「我還可以合理推測,我身上這道槍傷就是來自伊蘭卡爵爺的暗殺行動。因為我們目擊到了伊蘭卡爵爺的非法行為──秘密的奴隸交易。」

「你說哪裡有奴隸交易?

「就我們進去的那棟屋子啊。」

「但那棟屋子裡沒有其他人。」拉斐爾益發困惑。

「怎麼會沒有人呢?」特洛伊用擔憂的眼神望著拉斐爾。「殿下,一開始我們不是聽到嬰兒的哭聲才進去屋子裡的嗎?您記得吧?嬰兒的哭聲?」

「確實……」拉斐爾面色倏地變蒼白。

不安露餡的這麼明顯好嗎,王子殿下?特洛伊的食指撫著下巴,要不要我幫你證實我們有看過惡魔?但我怕我喊聲「惡魔」,你會尖叫呢。不過他的目光越過少年,對上拉斐爾身後的白隼。「將軍,那天我們聽到了嬰兒的哭聲,因為王子殿下擔心有人需要幫助,所以我們進到了屋子裡。殿下一開始沒有在一樓找到任何東西,要前往二樓查看,但發現不對勁,又折了回來,」特洛伊輕鬆地複述出白隼腦海中所知的腳印線索。

「沒想到才一下樓,王子殿下就被襲擊!我聽到了聲響,看到了好幾條人影,立即躲到了座鐘的後面。我沒帶武器,只能躲起來看情況。」特洛伊瞇起眼睛,彷彿在回想當時的情形:「黑暗中視線並不清楚,但耳朵聽見的鎖鏈聲和小孩哭泣的聲音卻非常清晰,所以我很肯定那些人是奴隸販子。將軍,我相信您一定有仔細調查過那棟房子,或許記得地上有鐵鍊的痕跡?」

白隼的神情有些納悶,反而是拉斐爾輕聲抽了一口氣。

「鐵鍊……」拉斐爾低聲喃喃。

白隼注意到王子在他人面前些微地喪失冷靜,立即明白王子出現了劇烈的情緒反應。特洛伊一定是說到什麼關鍵事實了。

「舊壁櫥旁應該有他們拖走奴隸小孩遺留下的痕跡。」特洛伊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可憐的孩子們啊。」

「似乎是有這樣的痕跡。」白隼慢慢地點頭。

雷因瞧了一眼白隼,領悟到是怎麼回事。這是特洛伊第一百零三次使用「製造記憶術」。當一個人只能用片段訊息來填補不知道的細節時,只要被施以一點強烈暗示,就會不自覺地虛構出新的資訊,有的人還會相信自己看到、聽到了並不存在的東西。鐵鍊痕跡存在與否一點都不重要,只要白隼認為存在,便存在了。

特洛伊閉上眼,可以看到白隼腦海中所建構出來的景象,顯然白隼不只信了,還製造了不少虛假的記憶,那些畫面讓特洛伊差點跟著相信自己的謊言。

人的記憶實在太不可靠。特洛伊不禁在心中感嘆。

「將軍踹門的聲音嚇得那些傢伙倉促離去。」特洛伊睜開帶著紫光的雙眼,加強白隼的怒氣。情緒越是強烈,越無法分辨記憶的真偽。「將軍要是來晚一步,殿下可能就小命不保了。我認為那些人口販子根本想殺人滅口,以免有任何目擊者報案。」

「這麼重要的事,為什麼你不早點說?」白隼厲聲說道。「任何蓄意謀害王子的人,就犯下了叛國重罪!」

「因為我昨晚花了不少時間追查,得知那時的交易主是伊……伊蘭……咳、咳……」特洛伊猛烈地咳嗽起來,伸手摀住嘴巴,身子激烈震動下,繃帶上浮現一大團血暈。

「夠了,別再說了。」雷因帶著責備的語氣說道,遞給特洛伊止咳藥水,協助他喝下。雷因看向兩位王國高層,冷漠地說:「不知兩位還有什麼地方沒問清楚的?」

一時之間房間裡只有特洛伊緩慢喝藥的聲音。見拉斐爾陷入沉思,白隼出聲提醒。「殿下,既然事情水落石出,請您下令逮捕伊蘭卡爵爺。」

「不對…… 」拉斐爾望著特洛伊。

他迷糊了?還是他知道我在公然說謊而感到憤怒?特洛伊將杯子還給雷因每一次的呼吸還是讓他感覺陣陣刺痛,但他照樣捕捉到少年眼中閃過的各種情緒。

「我記得不是這樣。」

喔,我明白了。」特洛伊無奈地嘆了一口氣。「就像殿下您三番兩次放走紅色火箭一樣,您大概需要更多證據,才能說服自己每一步的行為都是問心無愧。所以我這個證人,甚至是身上的槍傷都還不夠您採信。您剛才不是說要當我的盟友?」

「不是這樣的,我不認為這是那天晚上的真實事發經過。」拉斐爾緩緩地搖搖頭,像是要強調他的謹慎。「我們必須要了解真相,才能有所行動。」

呵,這懷疑的語氣正是對我的指控。「行動?殿下這樣的作為不過只是被動的反應罷了。」特洛伊打算一步步挑戰王子的底線,到哪種程度時王子會露出真面目。

「你所指控的事情非同小可。伊蘭卡蓄奴,和伊蘭卡的人攻擊行政官你和身為王子的我是非常不一樣的兩件事。一項是罰金,另一項則會被判處死刑。」

「所以呢?」

拉斐爾不急不徐地說:「法律之所以有價值,是因為那是前人經過長時間努力,甚至流血抗爭得到的文明進步。如果為了自己方便,姿意妄為地替他人冠上莫須有的罪名,不只浪費了前人所捍衛的價值,甚至會讓法治國家的穩健體系退化。」

「王子殿下,您這套公關台詞還是拿去募款餐會上說吧。」特洛伊冷哼一聲。「多少人因伊蘭卡受苦,只要他一條命還算便宜呢。」

越是嚴重的指控,證據就越是要充分。」拉斐爾以審視的眼神凝視著特洛伊,幾乎可以推測他已經看出特洛伊那頭黑色亂髮底下的意圖。「我無法因為一件尚未查明的事情,就宣判他人死刑。」他依然說得十分中立,不帶憤怒。

「我已經告訴你事實了。」

「不,那不是。」

「我給殿下您一個忠告吧,您這個選擇,是錯的。」特洛伊冷笑道。

「就因為我是王子,」拉斐爾堅定地說。「更應該依法行事。」

「您這是怕事的藉口吧。」特洛伊嘲弄道:「訂下這些法律的人老早就死了,至於要不要遵守,是個人的決定,對王子而言更是如此。」

「特洛伊,你想暗示什麼?」

「殿下,如果一個人的每一步,都只照著他人訂下的規矩走,那麼這個人跟自動人偶又有什麼區別呢?

拉斐爾一聽,神情驟變。「也許你說的沒錯。」但語氣接著變得冰冷,氣氛也隨之凝結。

戳到痛處了!特洛伊依舊一副挑釁的神色。「請原諒我方才的直言,不管怎麼說,如果王子殿下需要更多的證據,那麼伊蘭卡這件事就讓我再去蒐集更多證據吧。一定讓您滿意。」

「那就麻煩你了。」拉斐爾點點頭,恢復了鎮定自持的神色,有禮地說:「也請在不影響傷勢復原的前提下行動。」

「謝謝您的提醒。」特洛伊嘴角勾起冷淡笑容:「祝您今晚有個美夢。」

「你也是。」拉斐爾起身和白隼一同離去。

 

特洛伊躺回床上,疲憊地揉著眼睛。

「有多知道些什麼嗎?」雷因問。

「還是什麼都沒聽見,他也依然不受我情緒煽動的影響。」特洛伊有氣無力地說,語氣中聽得出不滿。

「就這樣?你的能力確定對他無效?」雷因對於這個回應感到意外。

「目前的狀況看來的確如此,但小王子不過是一朵溫室裡的花朵,沒什麼好在意。」特洛伊把被子拉緊了點。

「小心,把王子逼急了只會帶來反效果。」

「我知道,反正到最後他都會照我的意思走。」

「只是你身上會再多一道傷口就是了。」雷因皺起眉頭。

特洛伊不懷好意地笑了起來。

「或者,我會向海倫借個厲害的惡魔,好好蹂躪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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