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倫安靜地端坐在位子上,等他適應了黑暗,隱約看到有人朝他走來。不過他前面是一大片生命紅水,那人正走在水面上?
模糊的身影逐漸變得清晰,古倫驚訝站起。
來者臉上是熟悉的金髮綠眼與英俊完美的五官,小時候總是照顧他的親切大哥哥,彷彿時光停滯,現在看起來居然與他沒有相差幾歲。
「雷!」古倫驚叫。
兩條蒼白道路如同浮凸的血管,被黑暗擠壓出來,而雷貝斯站在其中之一上。
「你還活著!」古倫奔向雷貝斯,卻被雷貝斯的手勢制止。
「不是的,古倫。你知道你父親做了什麼。」
古倫愣在原地。「我不相信!就算是死亡也不可能擊倒雷的,大家都說你將會從亡者黯影中歸來!」
雷貝斯搖搖頭,眼中是一抹深沉的憂愁。「沒有人能逃過亡者黯影。」
「不一樣,雷,你不一樣。」古倫說,雙手握拳,用力之猛,指甲深陷肉裡。「因為,你答應過你要教我魔法套卡。你從來不會食言!」
「是的,我不曾忘記我們之間的約定。」雷貝斯臉上掛著熟悉的淺淺微笑。「古倫,你要隨我而來嗎?」
古倫一瞥另外一條道路,上頭似乎有薩佐晦暗的身影,他堅定地向雷貝斯走去。
「我對父王幫我安排的道路一點興趣都沒有。和父王在一起時,我從來不曾感到快樂……但雷,你不一樣……」
「薩佐可能不是個完美的父親,可是我這條道路只有死亡虛無。」雷貝斯露出苦笑。「即使這樣,你也願意與我同在嗎?」
「雷貝斯,我相信你。」
「那就不要這麼快來找我。」雷貝斯的表情變得嚴肅,再次舉手制止古倫向前。
「我明白了。」古倫緩緩地點了點頭,流下淚水。「我必須像雷一樣成為其他人的支柱,成為偉大的王。最後一刻來臨時,你會在基準女神身邊笑著迎接我。」
雷貝斯淡淡一笑,他與他身下的道路陡然消失,世界瞬間崩落,只剩古倫腳下的唯一立足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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厄里亞在座位上不安地扭動著,暗自計時,日蝕只有三分鐘,然而一分鐘過去了,世界依然黑暗無光,四下寂靜的詭異。
「哥,現在是怎樣?」厄里亞不禁再次低聲問道。
古倫沒有回應。
「噢,古倫王子?你不會怕到說不出一句話吧?」
古倫還是沒有回應。
厄里亞朝隔壁的座位伸出手,卻撲了個空!
「怎麼回事?」厄里亞驚惶站起,朝古倫的位置移動,他一個踏步,卻發覺自己像是騰空站著,沒有踏到地面的實感。他不明白地彎腰往下摸去,赫然發現不只沒有水,沒有地板,他連自己的雙腳都找不到。厄里亞往上摸,身體也不見了,再往上,他甚至……摸不到自己的臉。
厄里亞一陣驚駭,而當他「摸」的意識消失瞬間,他的手跟著消失了。他只剩下隱約的存在感。
他變成了漂浮在黑暗中的霧。
紅月逐漸遠離太陽,一絲光芒閃現。厄里亞慌張地看著那道光芒出現,又倏地分裂,——無數發著微光的道路,宛如黑夜中的銀河。在眾多道路一個交叉點上,站著一位與自己有著同樣外表的少年。
哥哥救我!厄里亞飄了過去,希望古倫能聽到自己的聲音。
那個人轉過頭來,卻對他露出笑容……笑容裡滿是淘氣。
誰?
也許一般人難以察覺分辨,唯有厄里亞知道,古倫的笑容是少數專屬於他的小小事物,與眼前那名金髮少年的笑容不同。
「討厭被複製吧?」那個「自己」問他。
厄里亞停在原地,害怕回答這個問題,怕一說出口就承認他是一個模仿犯,一個多餘又討厭,消失都不會有人發現的存在。
「你知道你長什麼樣子嗎?」
他想起古倫,可是再看看眼前那名笑得淘氣的人,他覺得他唯一的、可悲的立足點被奪走了。
「如果你不知道自己是誰,那你要怎麼選擇未來的道路呢?」那個自己指向眼前的眾多道路。
無論任何事情,他一直以來都跟著哥哥一起做。
從出生開始,他一點一滴都與古倫同步。有一次古倫先剪了頭髮,他才看了一眼,他的髮型就已經變得和哥哥一模一樣,理髮師因此驚訝了好幾天;另一次,理髮師先剪他的頭髮,可是當他看到古倫走進來,他的頭髮就自動長長恢復了。那些甚至不是暫時性的變身,在「外表」上,他一直都與古倫一模一樣。
「內心」呢?
「還是你想複製誰的道路?」那個自己的笑容似乎變得冰冷嘲諷。
他看向眼前的眾多道路,感到一陣茫茫然。
「如果你不知道的話,那就回歸虛無吧。」那個自己離開發光的道路,逐漸消失在暗影之中。
猶如在模仿那個自己的消失,厄里亞發覺霧般的自己正逐漸稀薄消逝。黑暗沉默安寧,而他加入它,像是回到母親的子宮裡,一切溫暖舒服。
「如果找不到自己道路的話,我可以為其他人活到最後一刻嗎?」意識朦朧之際,他聽見自己小聲發問。
溫暖的世界驟然消逝,取而代之的是無比刺骨的寒冷,他叫不出聲,因為他一開口,大量的黑水就灌入他的喉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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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倫掉入冰冷的水裡,寒意如針般扎入他每一個毛細孔,他想游上去,卻怎麼都無法浮出水面。閉氣已達極限,他吞下了一口水。他說不上那是什麼,味道噁心但甜美,然後他就像是極度飢餓般,無法阻止自己大口狂飲那水。隨著冰冷的黑水開始在他的血管裡流動,他感到一陣狂喜。
不知何時他發現自己正趴在原來的位置上,身體因寒冷而顫抖,一件毛絨大衣掛到了他的身上,母親正溫柔地幫他把衣服穿好,這時他才理解自己剛才一絲不掛,他往旁一看,厄里亞已經穿好衣服,發愣地坐在潭邊,臉上掛著傻傻的笑容。
弟弟也回來了,他們兩人都通過蝕紅了,沒有什麼好擔心了!古倫放鬆地笑了出來。
最後的鐘聲響起,紅月完全離開太陽的位置。方才鮮紅無比的水池不知何時已經恢復深沉的黑,水位開始瘋狂下降,彷彿滔滔江水被某個地底的巨大怪物吸入口中,洶湧地流回古井之中。沒有離開「亡者之魄」黑色聖水的孩子們,將再也回不來了。
嗚嗚、哈哈哈。痛失孩子父母親的嗚咽之聲與通過蝕紅少年少女的響亮笑聲在黑色水面上交織、迴盪。
噗通,一名傷心欲絕的母親跳入了黑水漩渦中,渴望尋找孩子的身影,古倫的眼角瞥向她,女人開始迅速溶解,她的一個眼神射入古倫的眼中,然後身形就化為一團軟泥,溶入黑水之中,永遠消失。
緋抱住了兩位孩子,流下了眼淚。
古倫和厄里亞看到城堡的畫面。
家。
一個簡單的意象。母親在告訴他們該回家了。
兩兄弟站了起來,搖搖晃晃地離開影塔。
他們走出影塔時太陽已經落下,兩輪明月正高掛天際。古倫眨了眨眼,以往覺得昏暗的雙月之夜,此時卻彷彿依然天光正亮,而曾經讓他心情陰鬱的低垂雲朵,此刻卻彷彿一片片鑲了銀邊的軟絨。除此之外,世界變得清晰無比,視線能看得更遠,居然還能穿透山嵐間不時飄出的霧氣──古倫的耳邊彷彿能聽到心臟正在大力鼓動,拼命讓黑血充斥每一個細胞。他感覺自己猶如處在羽化階段的蝴蝶,新的體液擠入皺縮的翅膀,翅膀逐漸舒展開來。
一隊護送王族的禁衛兵出現。古倫放任自己跟著黑色巨兵的背影走,他正如同初生嬰兒第一眼看到這個世界,太多嶄新的刺激使他的意識無所適從。有時他會感受到母親輕輕地拉了拉他,提醒他方向,有時他只是呆望著戰士巨大的黑色鎧甲在眼前晃動,鎧甲的金屬光澤美如女人雙眸,上頭的金色紋路美如盈滿陽光的流蜜。
他不記得自己是怎麼上馬車的,只記得厄里亞在車上湊了過來,兩人一直笑。
回城堡的路上,他聽到了許多人在叫囂,好像還看到了一陣陣濃煙。
「沙疾!」有人在哭喊著,「那裡有大人,快向他們求救!」
他似乎聽到了人群衝撞的聲音,然而禁衛兵如一堵牆,沒有任何人可以靠近王族乘坐的馬車。
古倫一會兒便將這件事拋諸腦後,他實在沒有心思理解人們在吵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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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叉的黑色樑柱劃分了天花板,黑色框線內,每一格都雕滿了關於戰爭的細緻浮雕;不給人任何喘息空間似地,牆壁上畫滿了自古以來的英雄故事;而壁爐兩旁站著兩尊持劍對峙的戰士雕像,搖曳的火柱印在石雕戰士身上,彷彿點燃了他們的生命,進行永不停歇的戰鬥。
如此威嚴壓抑之處,卻是城堡的品茶房。
兩位任性的王子,正在和他們的母親與導師進行小小的戰爭。
「王子殿下們,快把茶酒喝了吧。」巴索羅繆指著僕人端上的薄荷色液體。
厄里亞大笑一聲,輕彈手指,一個黑色小人便出現在杯子旁,舉手就把杯子推倒。
杯子即將墜地之際,巴索羅謬魔杖一揮,綠色液體如磁鐵般被吸回杯中,而銀杯也以一個弧線飛回桌上。一杯完整的茶酒再次安然無恙地出現在厄里亞面前。
附近的幾名僕人鬆了一口氣,他們正想辦法清理華麗地毯上的一大片綠色污漬──王子們成功的戰果。
「王子殿下,請喝茶酒。」巴索羅繆耐著性子再說了一次。
「很抱歉,」古倫一邊說,一邊笑。「那好燙。」
「古倫王子也會拒絕導師的指導耶。」厄里亞笑得停不下來。
「不知怎麼好熱啊?」然而古倫的嘴唇顏色蒼白藍紫。
「對啊,我們可不可以不穿衣服?」厄里亞說著就開始解開他的上衣,精緻的鎖骨從敞開的領間露了出來,而肌膚如雪花般異常白皙。
「你們已經長大了,不可胡來。」巴索羅繆臉都快垮下來了。
緋神色微微惱怒,對侍從點了點頭。兩名侍從理解了皇后的意思,說了聲得罪了,就拿起杯子,強制把液體灌入不聽話的王子們口中。
隨著熾熱的液體流入喉中,古倫驚叫出聲,而厄里亞則驚慌地抱著肚子。滾燙的熱度瞬間在他們的五臟六腑間擴散開來。他們以為胃會被燒出一個洞,但燒灼的感覺一下便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肌膚上的冷意。
「來人啊,我要所有的棉被!」厄里亞整個人不停哆嗦,穿回衣服抱著手臂,還將腳縮到了椅子上。
「母后,巴索羅繆導師……?」古倫甩甩頭。
突然間,古倫腦海中閃過一個畫面,是那投入古井黑水中的母親。在那身體融化及看似早已死去的眼中,映照出古倫自身的影像。蝕紅的過程隨著清醒而褪色,但那母親心碎的眼神,卻在他腦海中揮之不去。
一陣噁心反胃湧上來,古倫摀住嘴巴。
「好了,多喝點熱茶酒,多休息就會沒事了。陛下交代你們恢復後就立即去找他。」巴索羅繆說道。
「對耶,今天古倫成年了,古倫成為『王儲』的加冕典禮會在午夜舉辦,這下肯定有一堆麻煩事要交代。」厄里亞一副事不關己的愉快語氣。出生延遲了一秒鐘,替他這輩子省下無數的義務與麻煩。
「離午夜還有段時間……」古倫望著窗外,他發覺自己已經習慣明亮星空的世界,再把目光移向厄里亞,兩人相看一眼,雙胞胎的心靈感應使厄里亞立刻明白了哥哥的意思。
「感謝母后與導師方才的協助,我們先回房休息了。」古倫起身微微鞠躬。
「母后,導師,我們先告辭了。」厄里亞接著。
兩兄弟佯裝朝回房的路上離去,拐了個彎後,古倫對厄里亞點點頭,忽地消失不見。
「瞬間移動的能力真是太作弊了!」厄里亞無奈地自己一人鑽入密道。「好了,得趕緊把我們兩人通過蝕紅的大好消息告訴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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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塔位在正北方,是全王國最高的地方。
古倫正在石塔的下方喘著氣。他還沒從蝕紅中恢復體力,再加上石塔繚繞防禦咒語,使他光是使用「瞬間移動」到達石塔附近就已是極限。
古倫仰望石塔塔頂,高聳的石塔美其名是為了接近基準女神,使居住其中的人獲得基準女神的淨化,但古倫的鼻腔中卻充滿了霉味與屍體腐爛的味道。風中隱隱約約還有死人呢喃著詛咒,即使是最英勇的戰士,到這裡也顯得不安。
這種地方哪裡是接受女神祝福的地方?
若不是教科書有寫,恐怕所有人都認為這裡是酷刑之地──早點招供,就能早日見到基準女神。
而如今……他唯一的妹妹卻被關在那裡,沒有人疼,沒有人愛,只為了……薩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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