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弘威不專心地聽著深夜廣播,參考書有一頁沒一頁地翻著,不時察看手機上的顯示時間。
九點五十九分五十九秒……十點!
彷彿監獄中等到放風那一刻的犯人,他咕噥著休息時間到了,便走去客廳。
家裡唯一的一台電腦就擺在客廳,每次一坐下來就能感受到父母緊迫盯人的視線,一點自由跟隱私都沒有。就像現在,父親機械式地把電視機關掉,假意攤開報紙在他身後看了起來,目光卻彷彿穿透紙張,監視著他是否在進行「非道德」的網路活動,好比玩遊戲。
「看看這則新聞,又有青少年因為接觸暴力血腥的電玩而去殺人。」父親總是這樣說。「過來看看,這個美國少年去射殺小學生……你不會想玩暴力遊戲吧?」
「你有看到我在玩嗎?」許弘威背對著父親翻了兩個白眼,雖然他有點心虛,不過父親明明沒看到他在玩,還一直說他有做,這點讓他莫名火大。
「沒玩最好。電玩會汙染你的心智,那些殺人犯都是受到電玩影響。」
啊?玩個遊戲就污染心智?你看的電視新聞更暴力血腥、沒有意義的影星醜聞可以播上一整天、加上智障記者的問題,那種才叫做精神汙染吧!許弘威忍著沒把心裡的吐槽說出口。
他點開臉書,去年班上考上中正大學的阿寶轉錄了一篇關於政府欺壓農民的文章,而那些資訊從來沒在電視上播過。真不知道台灣何時也變成這樣「和諧」的國家了。
和諧個屁!
他越想越覺得可笑,先前沒怎麼細聽的廣播內容浮現腦海。
播音員介紹了一本叫做《盲眼刺客》的小說(他是因為聽到刺客兩字才豎起耳朵),裡面有一段插曲:
兩名戰爭英雄來到了一處宛若仙境的地方,在那兒不僅不會生病受傷,身邊還圍繞著無數美女,可惜必須吃素、禁酒,也沒有敵人和獵物。在如此的天堂待久了,讓他們的暴力無從發洩,於是便開始對四周的人暴力相向。那些被揍的人卻會在不久後恢復原狀,並對他們露出仁慈的微笑。只消幾個月,他們便瘋狂地想要逃離這顆和諧的星球,但邊境之處,卻是一座柔軟的無限之牆。
男人本來就有要發洩的獸慾啊!
許弘威一邊想,一邊刻意地把音樂轉大聲。我又不是小孩子了,玩些遊戲發洩總比累積現實壓力好吧!男人的天性有辦法活在和平可愛沒有槍桿子的世界嗎?
認清人類的天性吧!就算狩獵早已隨著社會演變而消失,男人總得找其他地方宣洩這種原始慾望,而遊戲的功能之一就是把這份暴力獵殺的慾望轉移到虛擬世界中。
遊戲正是如此美妙的發明!
「許弘威,我明天要上班,你音樂關小聲一點!」媽媽碰地打開門,臉色陰沉,身上穿著凱蒂貓的睡衣。
那套凱蒂貓睡衣讓許弘威想到媽媽前陣子轉開天線寶寶給他三歲的小姪女看。大人似乎都愛幻想自己的小孩活在一個完美良善的世界裡,沒有任何汙染心智的骯髒存在。
說實在話,那有點蠢。
他又想起《駭客任務》中的一個橋段。母體曾經創造了一個天堂般的世界,以為人類就會因此乖乖沉浸於美夢之中,殊不知所有人反而都因此掙扎著要醒來。如果一切都如此夢幻完美,人又該如何界定自己是活著?
他轉而戴上耳機,隱約又聽到父親嘮叨戴耳機的人都會重聽然後年紀輕輕就耳聾等等,心裡滿不是滋味,拜託,他才剛戴上一分鐘而已!他打開了PTT連線故事版,隨便掃起幾篇推文數比較高的故事。
故事啊,文學啊,那個世界就是因為有「骯髒的現實」作為反襯才顯得動人。
沒有「影子」,「光芒」哪會璀璨?
大時代故事裡的戰爭殺戮、莎士比亞的《泰特斯.安德洛斯克斯》裡面強姦、兇殺、割舌、斷肢、焚屍什麼都來,精彩程度跟現代的水果日報有得比,但唸文學院的卻不見得人人都因此成了屠夫。
小孩長大、擁有自己的慾望、擁有判斷力的時間點遠比大人所以為的都早。就連國小學生都知道動畫裡的變身是假的,大家玩遊戲看動畫就只是求個爽快──虛實哪有那麼容易混淆?
他嘗試與父親溝通過無數次,但根本就像是藍綠陣營各自擁護自已的意見,誰都聽不進對方的想法。
他回到臉書的網頁,看到上方收件欄位有個紅色的新訊息通知。他自然而然地點下去──賴家祥的名字出現在未讀訊息框裡。
許弘威立即把臉書關掉。一股怒氣直衝腦門。
他討厭賴家祥的態度。那種自以為是、高高在上的態度。
是啊,賴家祥自己一人創作就可以了,他何苦跳進去然後又和他打架?他根本就是個一頭熱的傻子。
可是他不自覺地打開了Word,打下了兩個字:「薩佐」。
他怎麼可能忘得了創造出這個角色的心情?那種興奮,那種……。
許弘威一時找不到字詞來形容創作者都會經歷的悸動。要把筆下第一個認真寫的角色抹煞掉,彷彿也是把一個生命送進墳墓。
生命?他感到困惑。薩佐只存在於他的腦海之中,只是一個虛幻的存在,甚至還是經由賴家祥的提議才得以誕生的!就算沒有繼續寫他,也沒什麼了不起吧?
可是他為什麼還是覺得放棄沒有完成的角色,也等同於殺了他?
他何時開始如此重視這個角色了?
還是乾脆幫薩佐寫一份墓誌銘算了?或許讓薩佐好好死了,也算是有活過。這個莫名想法讓許弘威的嘴角上揚。
他的手指在鍵盤上飛舞般敲打著,彷彿要一口氣把當初未完的橋段補完。
……基準女神啊,妳到底哪裡平衡了?
敲下最後一個字時,許弘威頓覺整個人都乾枯了。他伸了一個懶腰,用麻木的心情點開來自賴家祥的訊息。
《光影之境》原本是我與她一起創作的,三年前故事就有了雛型,也使我對裡面角色充滿了感情與想法,因此無法容忍與當初不一樣的角色出現。
「靠,她。」許弘威忍不住在電腦前輕罵出聲。
「你該睡了。」父親把最後一張報紙丟到桌上,紙張亂七八糟地散開在整張桌子上,母親早上看到一定又會一邊收拾一邊碎碎唸。
「再三十分鐘啦。」
他看到賴家祥的訊息下方還有一個附件,內心糾結起來,他一邊好奇故事的後續,卻又害怕看到「不一樣的薩佐」。
許弘威還是把附件點開了。
幸好,是光之國的後續。
‡
俄本夏盯著地面、屏住呼吸,小心謹慎又有些惶恐地跨出右腳,微微握拳的兩隻手滿是冷汗。
那個在地上的「她」也跟著移動了。
確切地說,是「他」。
影之國的雷貝斯王現在成了光之國俄本夏公主的影子,隨著她的移動亦步亦趨、伸長縮短,有時候很淡,有時候又很深長。
原以為他會像走出房間一樣從鏡子裡走出來,但雷貝斯只是微微向前傾身,下一秒就滑到俄本夏的腳邊,讓她大吃一驚又害臊不已。
他就像有人打翻一桶油漆般地平鋪在地上,但偶爾也會從那片黑色塊中浮起來站在俄本夏面前,就像一個道地的光之國人民,只是他們兩人的腳下總連著一塊黑色的影子,無論遠近。
起先,俄本夏不敢低頭看自己的腳,好像得了怪病導致腳上長出可怕的東西;但每當雷貝斯出現在她面前微笑,她又覺得腳下有影子是再自然不過的事,而且幸福甜美。
只是有件事她摸不透,每當她走近窗邊,雷貝斯的身形就會躊躇不前,或者極為刻意地避開陽光照射的地方,或者寧願繞遠路也不直接暴露在陽光下,除非萬不得已周遭實在沒有障蔽物,雷貝斯也會拉起厚重的披風遮住自己的臉然後快步通過。
雷貝斯雖然臉色蒼白了點,但應該不至於是為了美白才把自己保護的這麼週到吧?
幾次之後,俄本夏終於忍不住問了:「請問您是不是覺得有哪裡不妥?還是因為今天的太陽曬疼了您?」
「每天。」雷貝斯試圖朝著窗邊靠近,但只走到光影的交界處便停住腳步,嘆了口氣:「想不到路西斯人比我們更辛苦。」
俄本夏大感意外,睜大了眼:「『更辛苦』?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從我來到現在已經好幾個小時過去了,你們的太陽似乎還沒有要熄滅的意思。」
「熄滅?」俄本夏掩著嘴笑出聲:「呵呵,您的國家稱呼太陽跟月亮的交替為『熄滅』?」
雷貝斯微微一笑:「抱歉,一不留神便說了方言。諾提司的太陽熄滅之後月亮便會點燃,我們是這麼說的。」
「那麼,諾提司的太陽熄滅得很早?」
「在我的國家,一年到頭都是烏雲遮蔽,天氣好的時候也是一層輕透的烏雲籠罩,阻擋太陽對我們的傷害,一天內真正看見太陽的時間非常短暫。」
俄本夏的眼睛睜得更大了:「路西斯這裡可是一年四季、每天從早到晚都有太陽的呀!沒有太陽萬物該如何生長?」
「一旦接觸陽光就會被灼燙傷,萬物又該如何生長?」雷貝斯反問。
俄本夏一時語塞,決定走到窗邊陽光下站著不動,看著雷貝斯。
「原來如此,長時間的日照讓你們發展出不會被燙傷的藥物了。這就是所謂的『因禍得福』吧。」雷貝斯點點頭。
「不是的。」俄本夏眨動美麗的大眼,笑盈盈地伸出手,示意雷貝斯靠近:「這麼和煦的陽光卻不能好好享受,豈不是太浪費了,您說是嗎?」
雷貝斯皺起眉頭,但俄本夏仍不放棄。
「來嘛!」
最後,為了安撫俄本夏,雷貝斯終於向前跨出一步,生硬地用右腳踩上投射在地面的陽光中,但腳跟的部份依然留在陰影處。
「來呀!」
輪到左腳,但這次踏出的步伐連剛才的三分之一都不到。
「來吧!」
雷貝斯下意識地用左手掄起披風遮住臉跟身子,快步走到俄本夏身邊,這可讓俄本夏笑彎了腰。她伸手輕輕地抓著雷貝斯高舉著的絳紅毛皮披風慢慢往下拉,他感受到手中的屏障正一寸寸被瓦解,眼看著臉跟手都要被灼傷了——
但是什麼都沒發生。
雷貝斯愕然地站在原地,一股從未感受過的暖意自胸骨間散發開來,從頭到腳,從髮間到指稍,彷彿被一雙溫暖的大手緊緊包覆。
「今天的天氣很好喔。」俄本夏將窗戶推得更開了,柔和的陽光將她一雙烏亮的大眼照得更加水潤動人。
「有點熱。」然後,他脫去了厚重的披風。
「叩!叩!」「公主殿下,午膳準備好了。」侍女敲門請她用膳。
「糟了!」俄本夏暗叫一聲。她該怎麼跟父王、母后解釋雷貝斯的出現?四下張望一陣後,她看到一路延伸出門外的厚重紅地毯,心裡頓時有了個主意,雖然不夠高明,但也許可以暫時解決眼前的困境。她清清喉嚨,有些內疚:「離開房間之前,有件事想麻煩您協助。」
「請說。」雷貝斯問,他雖然保持著禮貌性的微笑,眼神卻不自覺飄向窗外的遠方,心中暗忖:緋應該已經感應到她的封印之術被打破了。無所謂,我會永遠消失在他們面前,從此,諾提司與我無關。
「我想要委屈您躲在地毯下一段時間。因為事情、呃、我是說這整件事……您從鏡子裡,然後我們……然後您現在又……」
「我明白。我給你添了許多麻煩。」
俄本夏讀不出他的情緒,心裡更加慌張,深怕冒犯對方:「不,絕對不是因為您,這都是我自己、都是我的錯。這一切太突然,我自己還需要一陣子適應才能跟父王母后解釋,請您再給我一點時間想想……」
「我明白。」
俄本夏含糊接了一句那我們走吧,便逃命般地往房門口快步走去,地上的影子也因為她
的移動而往前拉長。
在俄本夏關上房門前,雷貝斯不經意地瞥到停在窗櫺上,一隻活蹦亂跳的小鳥。
這是他第二次露出驚訝的表情。
俄本夏提起裙襬看著綿長的廊道,心裡十分忐忑。或許剛才應該換上長尾裙的。
廊道上的兩側掛滿了歷代統治者的肖像,大部份都笑得很開心,男士們大多選擇華麗的披風或象徵權力的權杖,女士則清一色拿著絹扇、羽毛筆或是精工細織的手帕,個個笑靨如花。每隔一段距離,便有一張雕刻細膩的大理石三腳桌擺在畫的正下方,上面間或擺著金絲銀線、色彩繽紛的骨瓷花瓶,或是各種材質的雕像,全都是路西斯開國以來,代代流傳至今的寶物。
站在這些價值不菲的藝術品旁邊,全是一群訓練精良的衛兵,隸屬於姬蓮所在的白騎士團,因此身上的甲冑也是一塵不染的純白,象徵對王室的忠貞不二。
俄本夏不自覺地將身子縮在離房門最近的一張三腳桌後面,探頭觀察走廊的情況。
跟平常一樣,每隔二十步就有一位侍衛看守,突然叫他們全部撤離淨空是不可能的,那就只好想辦法引開他們的注意了。
「公主殿下日安。」
「日安,辛苦你們了。」俄本夏回給他們每人一個堅定而友善的笑容,她的視線緊盯著每一個侍衛的雙眼,確保他們的視線都停留在她的脖子以上。
匡噹!
緊接著是一連串尖叫。
俄本夏心知不妙,低頭往腳下看去,在廊道上燭光的輝映下,影子非但沒有躲進地毯下,反而幽幽長長地拖了老遠,且正好映在大紅地毯上,無所遁形。
侍女們尖叫著逃散,幾個大膽的衛兵執起槍戟,迅速往地上那條又黑又長的東西靠近。
「公主殿下請小心!」
「殿下無須擔心,我們白光騎士就是為了保護殿下而存在的!」
「且慢!」一個陌生的聲音從地板發出來。
不等侍衛將槍戟戳進影子,雷貝斯已先一步站起,現出原形,看著俄本夏,淡淡地說:「對不起,我也沒想到會發生這種事。」
「不,哪兒的話,我們都是第一次。」俄本夏低下頭,害羞地不敢直視雷貝斯。
那雙眼在燭光的輝映下,極致誘人。
「大膽!」
「你是什麼人?給我退下!不許接近殿下!」
「請等一等!」俄本夏慌張地攔住眾人:「他是我的朋友。」
其中一位侍衛收起槍戟上前一步,大著膽子問:「能方便解釋您的身份嗎?否則我們恐怕要得罪了。」他眼睛一刻也不停地在雷貝斯全身上下來回掃視,緊握著槍戟的手指節都泛白了。
俄本夏解釋了半天,最後雙方達成一致協議,將雷貝斯領至國王與皇后的面前等候發落。
當雷貝斯與俄本夏以這種特殊的方式出現在餐桌邊時,皇后差點沒給嚇昏過去,國王卻是簡單扼要問了幾個問題之後,就掌握了事情的梗概,甚至還有些感慨:「諾提司啊諾提司,傳說中與我國形影相隨的另一個國度,想不到是真的存在,看來你們兩個人要讓歷史改寫了。」
當時,在場的人,包括國王自己都沒有意識到這句話將帶來空前的巨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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