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巴迪亞所指引的道路,亦是我們最後一段旅程。
靈魂引導神殿的共鳴者通常在神殿中逝去,化為石頭,受到供奉。被記得、成為歷史的一部分,以撰寫者的身分活在往後世世代代人們的記憶裡,是靈魂引導神殿共鳴者的福分。
但我們將不是。我們亦不在意是否被記得。
我們僅祈禱你能完整發現我們留下來的所有記述。
你重生的時代離我們太遙遠了。我們好怕這一路所留下來的訊息,那張羊皮紙、那石牆、那棵樹,最終還是敵不過時光的摧殘。
但你是我們的希望。
你所能成就的,支持著我們前進。
拉斐爾醒來之後,日子比以往更加抑鬱。對於回到熟悉的王宮,以及父親提及要幫他加辦一場戰勝紅色火箭的慶祝會,他絲毫沒有歡欣之情。他一直想著彗星。原本想藉由獨處一陣,把心頭的思緒理一理,可是接下來的生活卻沒有一絲空閒。
國王對外聲稱王子因為處理恐怖份子後的勞累所以休息了幾日,如今王子將開始準備王儲加冕典禮。除了典禮儲備事宜,許多人前來祝福他即將到來的生日以及恭喜他戰勝紅色火箭,天花亂墜的讚美詞下,閃爍的眼神,互咬耳朵的竊竊私語,虛假笑容似有若無地刺探「他的病因」。人們的聲音使他窒息,而父親打造得無所不在的新監視網與這些聲音重合在一起,時時刻刻刺激著他極力隱忍的心情。
沒有人在乎彗星不在了。
人們還是一樣過日子,大啖美食、談論新聞,參與各種活動與宴會。白天的他依舊談笑自若,訪客來來去去卻沒有人注意到他食不知味,展露的笑容只是虛應故事。到了夜裡,那股麻木感宛若貼在胸口上散發寒氣的冰霜,繼續滲透進他的內心深處。他獨自躺在床上,努力不去探尋他和彗星之間的連結,因為如今另外一端只剩下虛空。他的世界變得更狹窄了。他縮進自己的內心中,希望能在腦海中找到與彗星相處的點滴回憶,然而每當即將想起,他的心裡卻只會浮現一片慌亂。
每次他以為他會哭,但總是發現自己的眼眶流不出一滴淚水,彷彿他並未感到哀慟,因而表現不出那種難過。他想為彗星再做些什麼,可是他卻不知道該如何悼念。心裡那塊失去彗星的破洞,變成一大塊荒漠,傷口大到無法癒合,並也挖走了愛。
妳恨我嗎?會恨我這樣對妳嗎?
又是一個思念彗星的夜。了無睡意的他來到房間外的陽台,抬頭望著黯淡夜空,他張開手掌,看著指尖溢出金綠色光芒,猶如溫暖的溫泉霧氣,貼著他的手掌緩緩流下,又消失於空氣中。
他趴在陽台欄杆上,帶著寒意的風吹過臉龐,他吸了一口夜晚的空氣,含在胸臆。他望著下方,夜晚的花園像是一幅老舊油畫,最美麗的景象被封在一層黯淡的薄膜後面。衛兵提著燈在花園迴廊巡邏。他半瞇著眼睛望著燈,萬事萬物逐漸沉寂,浸在深藍夜色中,只剩下那移動的橙色光團。
來吧,放下一切來吧,在心臟上刺一刀,就能和彗星在一起了。他手放在胸口上。他是多麼想彗星,多麼希望能與彗星在一起。沒人能夠像彗星那樣愛你。你活在這個世界上,只會讓其他人失望……耳邊只剩下風聲,他的心孤寂得發痛。
「彗星!」拉斐爾伸出手,對著夜風呼喚。
突然,耀眼的光芒匯聚到他的手上,形成了一團光球。光球會呼吸似的,在脈動之間,一隻鳥兒從中飛出,落到他的手心裡。
「彗星?」拉斐爾睜大眼睛,眼底印照著燦亮的光芒與鳥兒振翅的身影。
一眨眼光芒消失了,只剩下鳥的尾羽上還殘留著神祕的光芒,好似天上彗星的長尾。
拉斐爾注視著眼前的鳥兒。那隻鳥兒有猛禽的特徵,除此之外,牠長得很小,小小的身軀只比麻雀大一些,全身藍得像藍水晶,與彗星截然不同。
牠不是彗星,只是我變出來的替代品。拉斐爾感受著青鳥溫熱的體溫。鬼魂也好,彗星,我想再見妳一面。巨大的失落感襲向他。
可是他捧起了那隻青鳥,輕輕地吻了牠那柔軟絨羽的頭。小鳥兒因為他的親吻開心地抖動翅膀,藍盈盈的尾羽不停地落下星星似的光芒。
青鳥對他發出了親暱的鳴叫聲。
拉斐爾心神一陣慌亂,因為那啁啾聲和彗星的聲音如出一轍。接著青鳥輕輕咬了咬他的頭髮,如同彗星以往的舉動般安慰他。
「彗星。」拉斐爾輕聲說。
青鳥疑惑地抬起頭,想要知道為什麼聲音的主人還是這麼哀愁。
「彗星,牠算是我們的孩子嗎?」
青鳥貼上他,在他的臉上附上了一個碎碎癢癢的輕咬之吻。
拉斐爾輕輕地把小鳥放下,望著牠那雙藍寶石似的眼珠,水氣朦朧了他的視線。
「彗星。」他輕聲呼喚。短暫的寂靜中,他抿住嘴唇,他明白,他的聲聲呼喚早已得不到回應。可是他張開雙唇繼續問道:「妳願意讓牠繼承妳的名字嗎?」
他彷彿看到彗星飛了下來,落在青鳥的身邊,宛如窩在孩子身邊的母鳥,對他發出一串溫柔的鳥語。
「小鳥兒,妳的名字就叫『彗星』好嗎?」他對著青鳥微笑。青鳥揚起頭,以啾鳴聲回應他,開心地輕躍著。
拉斐爾的嘴角嘗到苦鹹的味道,那壓抑良久的傷悲突然潰堤。
然後一切都回來了。
青鳥蹦跳回他的指尖上之際,那些深埋的記憶,有如拍過堤岸的河水,隨著湧現回來。失眠的夜裡,原本相片般靜止的模糊記憶變成了流動的鮮明影像,就算他不想再經歷一次,回憶還是無法停止。
他想起自己正抱著彗星,失去翅膀的彗星,還是溫暖的彗星……
*
兩個禮拜前在黑石郡
拉斐爾躺在醫護室床上,身上的劃傷並無大礙,唯獨右手臂上那道最深的傷口,即使已經妥善包紮了,仍然可以看見一抹血色暈染而出。拉斐爾抱著彗星,彗星的每一次抽動,都像是往他的心頭上多割一刀。他甚至無法直視彗星殘缺的右翅。彗星依然斷斷續續地流出鮮血,痛苦地想要尋求他的幫助,但他束手無策,幾乎想嚎啕大哭。他得靠著深呼吸和咬緊牙根,才不至於情緒崩潰。
要不是因為我,妳就不會受這麼重的傷。拉斐爾顫抖地說。
彗星聽了卻沒有生氣。她身體動了一下,就算痛苦依然溫柔地想要蹭蹭他。
彗星的眼中依然閃爍著求生意志,那是所有生命在還不相信自己應該絕望時的祈禱,也像是人們在暴風雨中緊抓著解體船隻的本能。但緊接著拉斐爾的腦中浮現殘酷的事實。就算彗星活下來,失去翅膀的鳥兒最終只會抑鬱而亡,猶如重病之人只能躺在床上陷入無盡的愁雲中。生不如死,不如早點結束痛苦。
彗星哀傷的情緒湧入拉斐爾心裡。拉斐爾知道他錯了,他的無法冷靜,使他無法好好封閉他的思緒。當死亡的想法在他腦中揮之不去之際,他也使得彗星的意識從生與死的岔路口,轉入了死亡的方向。
拉,不要為我難過。彗星說。就算不讀你的心,我也明白殘疾的獸,生命將很快被森林吞噬。
只要妳活下來,我會照顧妳一輩子。然而拉斐爾還是這麼說。我希望妳能……永遠陪著我。拉斐爾乞求著。
彗星發出輕如嘆息的微弱啾鳴聲。
當我們訴說永遠一詞時,其實是在恐懼著失去。關於愛,最大的困難在於不是深愛的對象不再愛著自己,而是即使對方離去了,被留下的那一人仍然全心全意地愛著對方,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她美麗的金色瞳孔透露出了憂愁。所有生命面臨自己身體殘敗不堪時,都會在苟存與求死之間掙扎。拉斐爾從未見過彗星露出這樣的表情,隨之感到惶惶惑惑。
拉。彗星說。
拉斐爾望著彗星,輕輕撫摸著彗星。
你可以再唱一次我們初次相遇的那首歌嗎?彗星的瞬膜眨了眨。
拉斐爾點點頭,閉上眼睛。他的手蓋在彗星的頭上,仔細感受著彗星的心。他吸一口氣,將那無聲卻又嘹亮的歌聲,沿著他們之間的連結,送進彗星的心裡。
我們一起歌唱
生命的終點
生命的起點
生命的循環
樹木、花草、魚兒、鳥兒
我們一起歌唱
在陽光裡、在暖風中
在大地上、在深海底
在所有地方
彗星發出幾聲合鳴。拉斐爾輕撫彗星的頭。片刻間彼此默默不語,回想著同一件事。以前一塊兒唱歌時,兩顆心連在一起,聽風替他們伴奏,一同在天空上盤旋。
鳥兒是自由的靈魂,拉斐爾沒將這個想法傳出去,這個念頭有些痛苦,留給自己就好了。
去里斯塔山上吧。彗星用僅剩的羽翼輕輕拍上他不受控制顫抖的手。如果你要做什麼無法原諒自己的事情,就在精靈木面前做吧。
--
目錄 下一回
沒有留言 :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