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能回到世界誕生的起點之前,回到混沌之中,我還能保持自我嗎?
還是我會成為存在的本身──伊絲神?
如此近乎妄想成神的念頭宛如褻瀆,我必須懲罰自己。
從拉斐爾跟隨國王踏入王座大廳的那一刻起,鎂光燈就閃爍不停。貴族的宴會平時並不開放記者進來,但今天有兩件重要大事所以例外──一是拉斐爾王子在受封王之劍後,將以蘭提斯未來國王之姿現身會場,二是外國元首來訪,亦即維拉齊亞國王和王子的蒞臨。
拉斐爾望向大廳中央。維拉齊亞國王米榭拉夫有著一張蒼白的長臉、退後的髮際線,以及額上若隱若現的皺紋,雙眼有意無意地經常瞇成一線,像在算計些什麼,雖然保持著表面的微笑,仍掩蓋不了神情中透露出的輕蔑。
王子葛洛菲安每次出現總是戴著不同造型的誇張帽子,今日他頭上的帽子裝飾著三隻長尾的紅色鳥標本,帽子底下梳著一頭髮尾至髮根緊緊貼在後腦杓的整齊髮型,幾綹髮絲垂在右額前,細長眼睛隱約帶著笑意,腰側所繫著的長劍劍鞘則刻著維拉齊亞國的象徵──一隻張牙舞爪的獅子。
「國王陛下,王子殿下,歡迎你們來訪。」加圖從王座上起身。「你們的到來使我們的王宮蓬蓽生輝,蘭提斯會盡最大力量招待我們的貴客,讓你們感到不虛此行。」
「蘭提斯之王,好久不見,我們實在無法拒絕你的誠摯邀請,期望能共同在歷史上寫下新的一頁。」米榭拉夫致意後,便與他兒子一起步上寶座台。
記者全都舉起相機,準備要拍下這倍具意義的一刻。寶座台地板鑲嵌著彩色水晶,上頭放置了四張橡木椅,那些椅子曾貼有金箔獅子或小鳥花卉的圖樣,然而經過了好幾百年,幾乎只剩下了木頭原色,在散發出斑斕光輝的寶座台上更顯得樸素無華。加圖和米榭拉夫在正中央的兩張椅子坐下,兩位王子則坐在左右後側的椅子上,四人在寶座台上投下了一片藍灰色的陰影。
「為了感謝你們的邀請,在這美好的滿天節之夜,我帶來了象徵嶄新開始的『初始之蛋』。」
米榭拉夫右手輕揮。一個身著金絲綢禮服、細腰紅唇的童子戰戰兢兢地走上前,雙手捧著的紅絲絨上放著一顆雕花的鴕鳥蛋,不過依照拉斐爾對維拉齊亞習俗的理解,那恐怕是打扮成女孩的男奴隸。
「這是工藝大師佛斯特名聞天下的年度蛋雕藝品。」米榭拉夫高聲說。「希望在這新的一年裡,蘭提斯和維拉齊亞也能放下三十年前布拉索夫的舊恨,迎接煥然一新的開始。」
「這份禮物真是讓人驚喜啊,米榭拉夫,你選了一個最好的時機。就讓我們在布拉索夫戰爭結束第三十週年,為真正的和平譜出新的一章。」加圖語帶玄機地回應。
兩位國王擺出贈送與接下禮物的動作,隨著仕官朝攝影區一聲示意,閃光燈立即閃爍,攝影記者快速更換拋棄式的鎂光燈泡,丟下的燈泡在地毯上發出一串悶悶的聲響。
攝影時間結束後,記者們便被請離開。拉斐爾和其他王族們一起走下寶座台,邀請眾人移到宴會廳同樂。
和平的年代,政治便是戰場,貴族們的對話看似熱絡,實則暗潮洶湧。蘭提斯境內的財富分配就如同其他國家一樣,許多重要資源分別掌握在不同的貴族手中,而貴族又是大部分企業的股東,因此只要是在各領域中具有一定實力的貴族們,總是將自己企業的利益擺在第一順位。同時,一些高等貴族更懂得藉由不停制定新法案,向各大公司徵收更高額的稅或各種行動的保證金,打壓那些富有野心的小貴族。
如今蘭提斯境內的資源已被瓜分完畢,有些亟欲拓展自身勢力的貴族,便將主意打到了附近的國家身上,今天維拉齊亞的王族與貴族來訪,可說是替這些空有想法卻不知從何下手的人開了一扇新的窗口,為了爭取新的商機,大批說客輪番包圍住來自維拉齊亞的貴人。
此刻圍繞著蘭提斯國王與王子的則都是熟面孔。
「好久不見,遠道而來你辛苦了。」
在王族開口之前,其他貴族不能主動攀談,但他們期待的眼神全都投射王族身上。拉斐爾為了盡量不讓誰被感到冷落,謹慎分配與每一個人談話的時間。
「請盡情享受宴會。」拉斐爾問候完不知道第幾位貴族後匆匆趕去廁所,宴會已經開始一小時半了,喝了不少敬酒的他有些內急。
回來宴會廳的路上,拉斐爾的心裡湧起一股疲憊,趁著還沒人注意到他,走向清冷的露臺。那裡的頂棚垂掛了幾盞黯淡的吊燈,原本有一對情侶,在看見王子來後迅速離開。
彗星,今天好漫長啊。拉斐爾靠在欄杆上,讓風吹拂過他的髮絲,把他的思緒帶給鷹。我感覺自己像個自動人偶,不停地與每個人重複同樣的招呼話。我真想與妳去森林裡放空思緒。
好啊,去森林。正當拉斐爾聽到彗星在心中答應他時,加圖冷冷的聲音在拉斐爾耳邊響起。
「宴會才剛開始,你就躲起來偷懶了。」
拉斐爾心中一寒,與彗星切斷聯繫。
「非常抱歉……父王,我這就回去。」
不過加圖沒有點頭應允,他面色陰沉,用冷冷的眼神把拉斐爾釘在原地。「維拉齊亞人殺了我的父王,你認為我為何要和米榭拉夫見面?」他說出的每一個字都像從牙縫擠出,看得出正勉強抑制住憤怒。
「運用不同力量來達成國家政策目標的重責大任,就落在我們王族身上。」拉斐爾低頭應諾。
「你懂得就好。」加圖語帶挖苦,好似原本不認為拉斐爾答得上來。「別忘了我教過你的,合作的基礎,建立在雙方都有利可圖之上,而能沉住氣的人,才能成為最後贏家。」
加圖來到拉斐爾身邊,望著花園小啜了一口酒,但只要父王靠近,拉斐爾四周的空氣便恍若變得滾燙,使他呼吸困難。
還來不及喘口氣,下一位賓客便來到露臺上,醒目的酒紅色華服和略顯福態的身材無法被人忽視,加圖當然也察覺到了。
「拉斐爾,我相信你一定沒有忘記擁有眾多產量豐厚採礦場的黑石公爵達契亞‧達爾馮斯。」加圖帶著拉斐爾向對方打招呼。
達契亞‧達爾馮斯,鷹勾鼻下蓄著八字鬍,約莫四十來歲,這樣的年紀卻尚未結婚,沒有任何子嗣。有一謠言說他有戀物癖對人類不感興趣,另一說是他是同性戀。
「公爵晚上好。」拉斐爾向達契亞伸出手。
「王子殿下,您幾乎像您的父親一樣高了。今天的宴會果真是不虛此行,能見到您是我的榮幸。」達契亞大力握住拉斐爾的手,聲音有些尖細。「殿下有空一定要到黑石郡瞧瞧,我那兒今年又發現了三條新礦脈,地下可是有數不盡的寶藏啊!」
礦脈帶來的豐富財力使達爾馮斯家族吸引了為數眾多的盟友,在國內的影響力不容小覷。
「改天一定過去拜訪一趟。」拉斐爾禮貌地微笑。
「王子的意思是,既然黑石公爵熱情邀約,改天若有時間,他會到你的礦坑去參觀,見識一下你在『國家的土地』所挖出的寶藏。」加圖像替拉斐爾補充解釋。
達契亞放開拉斐爾的手,轉向國王,發出刺耳的笑聲。「『我的礦坑』裡的寶藏,隨時都歡迎國王陛下您大駕光臨啊。」
拉斐爾陷入沉默,身為國王的父親總是自然而然地取得主導權。他在父親身邊時與別人只能說上幾句話,然後猶如變成不會講話的雕像。
「殿下。」
一個中氣十足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在拉斐爾停滯的心裡激起一點活水。
拉斐爾小心翼翼地抬頭望了一眼父親,意欲開口但又怕說錯話。加圖也知道剛才出聲的人是誰,回給了他一個厭煩的眼神,像是在說,你要去就去。
「父王,請容我先告辭,去問候馬可叔叔。」拉斐爾僵硬告退,雖然踩著沉穩的腳步,但他心裡巴不得能像小鳥般早點飛向露臺門口。
呼喚拉斐爾的人正是馬可親王,蒂米斯公爵,克里斯的父親,比加圖小八歲的王弟,這年齡的差距讓他對布拉索夫戰爭幾乎毫無記憶。不同於加圖恆常帶著一副深沈的表情,他待人格外敦厚溫和,雙眼也總是因為臉上的微笑而瞇成彎月狀。
「我又把你從你父親身邊救出來了。」馬可對拉斐爾眨眨眼,呵呵一笑。「你身邊的空氣都要變成石頭了。」
「謝謝叔叔,真高興看到你。」拉斐爾鬆了一口氣。
「克里斯沒有陪您一起來嗎?」
「他下午陪我出去,先回去歇息了。」
「好孩子,只有你才懂得規規矩矩地出席這種場合。」馬可輕拍拉斐爾的肩膀,然後招呼了一個銀盤上端有金色徽章酒瓶的侍者過來。「你喝到我莊園出產的櫻桃酒了嗎?來吧,喝點好酒、吃點美食、聽點音樂,這些可都是讓人心情變好的人生秘訣。」
「尤其是音樂,它可是今晚宴會最讓人滿足的一部分。」拉斐爾輕嘆一口氣,一邊細細品嚐了一口香甜的櫻桃酒,一邊和馬可叔叔一塊兒聆聽音樂片刻,直到宮廷樂團將一首交響曲演奏結束。
「我們去找我老婆與法蘭西斯吧。」馬可比向甜點桌的方向,拉斐爾亦同意。
隨著他們走近,蒂米斯夫人朝拉斐爾行了個屈膝禮。夫人盤起一頭金色捲髮,身邊少年的那頭金色捲髮和克里斯一模一樣,不過才十二歲的他宛若是克里斯的縮小版,還嫩嫩的皮膚上沒有任何雀斑,非常可愛。
拉斐爾注意到法蘭西斯盤子上疊著各種小蛋糕。「法蘭西斯,聽克里斯說你最近在研究甜點。」
「對!殿下你改天一定要來我家吃起司蛋糕,尤其是我母親做的,完美的藝術品!」法蘭西斯叉起一塊糕點放入口中,雙眼綻放光芒:「但這款達克瓦茲也很棒,沒有使用傳統的厚重奶油,取而代之的是卡仕達醬,吃起來更加清爽了。殿下要不要也嚐一塊看看?」
「那我也來試試。」拉斐爾拿起一塊達克瓦茲,即使他一點都不餓。
「看看法蘭西斯年紀才這麼小,就儼然是位美食專家。」馬可叔叔自豪地說。「我們家蛋糕好吃的第一關鍵,就是法蘭西斯秘製的奶油起司,那奶油起司能讓起司蛋糕吃起來如同咀嚼白雲般滑順!」
「而母親藝術家的巧手讓蛋糕更加完美。」法蘭西斯崇拜地說:「母親會在蛋糕上淋上美麗的糖漿,朝霧迷濛的鵝黃、清透無瑕的湖水藍、讓人垂涎酸甜的葡萄紫,以及讓人迷戀的晚霞紅。那精心調配的糖漿讓蛋糕表面如同鏡面般完美澄澈,又魔幻絢麗,光瞧一眼就醉了啊!」
「哎呀,這孩子說得太誇張了,我看他去當詩人好了。」聽著孩子的讚賞,蒂米斯夫人笑盈盈說道。「拉斐爾啊,哪天有機會來我們家裡坐坐,一起休閒舒適地享受下午茶吧。」
「樂意之至。」拉斐爾真誠地說。
「好啦,您頑固父親跟挖礦的胖公爵談話結束了,快回去他身邊吧。他不喜歡看到你和我們一家在一起,」馬可的目光移向加圖,同時壓低了一些音量。「就像他不喜歡純淨潔白的棉花糖掉入香醇濃稠的巧克力泥淖裡一樣。」
說完,馬可和拉斐爾相視而笑。
如此幸福完美的家庭啊!拉斐爾羨慕地想著,一位寬厚的父親、溫柔的母親和快樂的兄弟,生活也好似沒有煩惱。
加圖十分不悅地看著拉斐爾默默走回來。
「打個招呼要這麼久嗎?我應該跟你說過,少跟馬可一家來往。每個家族難免有一些不肖子孫,很遺憾你叔叔就是這樣的人。」加圖嘴巴上擺出給其他人看的笑容,卻不停低聲批評著:「他們是不是又和你談論美食和烹飪?」
儘管拉斐爾不願回應,但加圖怎麼可能不了解從小和他一起長大的王弟?
「你有聽過哪位貴族進出廚房做菜嗎?他們家從來就不懂分界!」加圖的語氣越來越像面對難以下嚥的菜餚並對此感到做噁與不解。「馬可完全沒有身為王族、身為蒂米斯領主的自覺,整天只知道吃喝玩樂,既不懂國家與政治,甚至還放縱他的兒子們!看看法蘭西斯跟著你叔叔有樣學樣,而長子克里斯更誇張!克里斯身為第三王位順位繼承人、威蘭德侯爵,卻沒一點貴族樣子,像個沒受過科學教育的鄉下人,滿嘴迷信思想。虧他厚臉皮敢待在王宮裡。」
拉斐爾再次克制住自己的情緒。
忽然,加圖情緒在眨眼間變換。他視線移到來人身上,未曾憤怒過似地發出開朗愉快的聲音。
「啊,維拉齊亞的國王與王子,你們也來這兒透透氣嗎?」
「原來您在這裡,蘭提斯的國王。」米榭拉夫帶著葛洛菲安走向前,並將大批環繞他們的熱情人們留在露臺門外。「雖然有點冷,這裡真是個安靜的好地方。」
拉斐爾並不覺得父親在看到米榭拉夫時,內心深處被喚起的悲痛能輕易被掩蓋下去,但加圖還是迎上前,舉起酒杯。
「米榭拉夫王,新年快樂!」
「加圖王,新年快樂。」
拉斐爾與葛洛菲安也一齊舉杯致意。
「來,我都還沒好好介紹小犬。這次訪問可以成行,都要感謝葛洛菲安王子。葛洛菲安這幾年老是要求我帶著他參加各式各樣的場合,急著要學當國王呢!」米榭拉夫刻意看了拉斐爾一眼。「這一代年輕人野心勃勃,不容小覷啊。」
「年紀輕輕就這麼有抱負,米榭拉夫,真是恭喜您有一位好繼承人。」加圖臉上掛著笑容,輕推拉斐爾上前。「拉斐爾,你要多學學人家。」
頂在背後的手指猶如匕首,拉斐爾彷彿聽到了父親無聲的責備──
葛洛菲安如此充滿著對國事的熱忱,而你,成天只會偷偷鑽研不入流東西,比得上人家嗎?
「謝謝國王陛下的誇獎,我還有很多要努力的地方。」葛洛菲安鞠躬時,再次得到加圖的稱讚,儀表堂堂、為人謙虛。
拉斐爾心裡悶,而米謝拉夫對他沒興趣似地,與加圖對話起來。
「加圖,你難道沒有邀請雷亞托瓦女王嗎?」米榭拉夫詢問,語氣中有種明知故問的味道。
「為什麼要邀請她呢?她像顆滾不動的石頭,還與和平兩字無緣。」加圖說。
兩位國王聊天時,拉斐爾注意到葛洛菲安戴著巨大寶石戒指的手指梳過額前髮絲,毫無掩飾地把他從頭到腳打量一遍,似乎在比較誰的服裝設計更為時尚,誰身上的飾品和寶石更大更多。
拉斐爾對葛洛菲安禮貌微笑。「葛洛菲安王子,你覺得蘭提斯如何呢?」
「蘭提斯的建築相當古色古香,名副其實的千年古都。」葛洛菲安回以微笑,卻毫不掩蓋睥睨的眼神。「我有點好奇,貴國的王座有多少年歷史了?」他像是在開玩笑,「我坐下去的時候,有點擔心椅子會垮呢。」
「你說的沒錯,我從小就很擔心。」拉斐爾也半開玩笑地答道。
葛洛菲安嘴角牽動了一下,這次貶低之意更加明顯。「這裡有點暗,你們還沒開始用電燈嗎?」
「謝謝你的建議。那盞掛在王座廳的水晶燈不僅僅是一盞吊燈,是我父王誕生時,先王贈予的生日禮物。」
「你們蘭提斯人好愛傳統啊。」葛洛菲安酸溜溜地說。
「寶貴的遺產都值得保留,不是嗎?」
「破舊的東西都該拋棄了!」葛洛菲安乾脆直接說道。
「歷史都有其能借鑑之處。我很驕傲蘭提斯是現現存的千年古國中,少數讓盛大華美的文明延續至今,未曾隨意拋棄的國家。」拉斐爾淡淡一笑。
「下次歡迎你來維拉齊亞。」葛洛菲安故作誠懇地邀請,眼神裡藏不住那一抹輕視。「我會親自帶你見識我國的最新科技。」
這時米謝拉夫一聲大笑,將兩位王子的注意力轉移到國王們的對話上。
「三年前我在康士坦堡發明展接見了幾位雷亞托瓦貴族。開幕時,我們例行照了一張全體合照,他們在閃光燈閃耀時一副吃驚到下巴要掉下來的樣子,那畫面啊,現在我一想起還是會忍不住捧腹大笑,連我座下的弄臣都沒讓我如此大笑過。」米榭拉夫又笑了幾聲。「難怪他們現在像隻鵪鶉,躲著不出聲了。」
「鵪鶉很好啊,容易捕獵,肥美又能下蛋。」加圖意有所指地笑道。「只可惜雷亞托瓦封閉國土,也封閉了南方的貿易與運輸,以及大量的木材與農業資源。這隻鵪鶉看得到卻吃不到,多可惜啊。」
米榭拉夫盤算似地瞇起眼睛,點點頭。「對於這件事,我們相信很快就能找到一個皆大歡喜的解決之道。」
這才是兩國國王這次會面的主要原因!
「就讓我們一起攜手合作吧。」加圖諷刺地說:「雷亞托瓦人思維都被愚蠢的信仰給框住了,我看他們除非把神殿摧毀,才有進步的可能性。在這個時代,只知道活在虛妄之中、抱持無用信仰之人,終將步向滅亡!」
拉斐爾心底明白,父親最後那句沒有多大意義的補充,是說給他聽的。
「就讓他們在神殿裡多做幾天幸福美夢吧,等羊再肥一點,就宰來吃。」米榭拉夫比了一個殺頭的手勢。
兩位國王同時哈哈大笑。
政治上沒有永遠的敵人,而朋友亦只是表面的假象。理智上,拉斐爾知道父親正在向他展示治國之道──只要雙方都有利可圖,便能盡棄前嫌,建立合作,而雷亞托瓦在此刻如同餐桌上等著被眾人分食的烤火雞。但他的心裡,卻覺得父親寧可和殺父仇人站在同一陣線,將自己放到餐盤上順便割一刀。他捏緊了拳頭,耳根微微發紅。
短暫寒暄過後他們回到大廳,加圖舉起酒杯,中氣十足地對眾人說:
「蘭提斯的諸位愛卿、維拉齊亞的各位貴賓,我很高興在新年的第七日——滿天節,能招待維拉齊亞國王米榭拉夫與王子葛洛菲安。讓我們一同舉起手中的酒杯,為美好的節日、為王國的興盛,為兩國精誠合作的美好未來,乾杯!」
「乾杯!」眾人舉杯慶賀。
「今日也是蘭提斯國王子拉斐爾受封王之劍的紀念日!」加圖再次舉起酒杯,「讓我們也為我的兒子乾一杯!」
拉斐爾拔出紫羅蘭,回應國王的召喚。
「為蘭提斯王子,乾杯!」眾人再次舉杯。
拉斐爾知道當他舉起劍的時候,眾人眼中看到的是光鮮亮麗的王子,但他卻覺得自己正陷入一個無底的焦油坑中,無論怎麼掙扎,都被自己的重量困住。他以為他的笑容已經消失了,像是掉到地上碎掉,但那一個個恭喜他而舉起的酒杯,映照的卻是他微笑的臉。
突然,景象變化了,眼前的群眾嘴巴變成圈型,發出一聲驚呼。原來是葛洛菲安王子大步走向他。
「聽聞蘭提斯王子勇猛無畏。」葛洛菲嘴角揚起挑釁的笑容,在拉斐爾面前停下。「今日既是你獲得王之劍的特別日子,不如讓我們用更特別的方式紀念吧!」他將手套丟下。「我要求決鬥。」
在場的群眾馬上譁然起來。劍術比鬥為貴族傳統的競技活動,兩國王子之間的比劍理所當然成為了今晚的重頭戲。
「以花之名──劍名紫羅蘭。」拉斐爾將手套撿起,一個深呼吸,感受到父親射來的目光。「蘭提斯王子拉斐爾.白瑞瑟斯,接受你的挑戰。」
「紫羅蘭,呵,我聽說你也喜歡園藝。」
「園藝是我的興趣之一。」
「你知道嗎?園藝在我國都是奴隸在做的粗活。」葛洛菲安冷哼一聲。「希望你那拿慣園藝剪的粗手,也懂得拿劍。」
拉斐爾笑了笑,卻不禁想著葛洛菲安怎麼好像老想爭個什麼,同樣身為王子還缺什麼嗎?
兩位王子前去換裝的同時,僕侍們把比劍台搬入宴會中央的場地,並在兩邊擺放給觀賞者乘坐的椅子。賓客們唧唧喳喳地入座,好戲即將上演。
更衣室裡,克里斯慢條斯理地出現了。
「呦,怎麼大家這麼忙碌?忙什麼?」
「克里斯,你終於來了,馬可叔叔很關心你。」拉斐爾正讓凱幫他穿上古典造型的輕型盔甲。
「別管我老爸了,宴會開頭的宮廷儀式無聊透頂,還不如用那些時間去補眠。」克里斯打了個呵欠,隨手順了下永遠不可能整齊的亂髮。
「遲到還能這麼得意洋洋的樣子,我看也只有你了。」拉斐爾笑道,感受到凱蹲在他身後固定他腳上的護具。這種仿古盔甲每一個部件都要以皮帶或繩子固定,需要花不少時間穿著。
「我走進來的時候看到一群女賓圍繞著維拉齊亞的王子,不過他都不理不睬,只顧著梳他滑順油亮的秀髮。我看他禿頭的日子不遠了,跟他老爹一樣。」克里斯用手肘頂了頂拉斐爾。「你等等削些他的頭髮,把維拉齊亞那群傢伙高傲的銳氣挫一挫!」
拉斐爾笑而不答,拿起紫羅蘭,撫摸過代表陽光的斜紋裝飾。
據說持有聖劍紫羅蘭的人將所向無敵。紫羅蘭的故事起源於千年前一位沒有名字的聖騎士,他來自代表戰神的審判神殿,手持以狼神極光祝福的紫羅蘭,大敗惡魔大軍,最後人們將這位無名英雄取名為光之子。最後光之子神秘消失,唯將這把聖劍留在審判神殿,然而紫羅蘭在『最終審判之戰』中不見了,成為至今人們津津樂道的尋寶題材。
拉斐爾手上的這把劍自然不可能是傳說中的真正紫羅蘭,他的劍使用現代工藝重新打造,劍柄上鑲嵌的則是繼承自母親的紫寶石。他從沒有關於母親的記憶,此刻,想像中母親的溫柔幻化成紫羅蘭的化身,讓他心情有些激動。
拉斐爾握住劍柄,在空中揮舞了幾個花招,紫羅蘭成為他手的延伸,輕若無物。這把劍是為他量身訂做的,長度與重量都完美地適合他。他愛不釋手地握著,在心中暗暗讚嘆這真是一把難得一見的好劍。
歡迎比劍者出場的拍手聲在王座廳裡迴盪。加圖和米榭拉夫分別站在大廳兩側,在自家王子身後觀察對方的行動。加圖握著酒杯的手指因為用力有些泛白。
雙方王子上台,敬禮。
「比起花香,我更喜歡鮮血的味道。」葛洛菲安把頭抬高,露出和胸甲上的維拉齊亞獅子一樣不屑的眼神。他嘲笑似地吻了吻手上的劍刃:「比賽已經開始了,小男孩!看你全身發抖的樣子,還是快回去找奶媽吧!」他高聲笑著,接著臉色一沉,將面甲拉下。
劍光一閃,葛洛菲安率先發動攻擊。
兩人的身形一看就有顯著差異。青年葛洛菲安已經有了男人的寬闊肩膀,而拉斐爾少年體態修長,還未到長出堅實肌肉的年紀。葛洛菲安自然不會錯過自己的力量優勢,把劍高舉朝拉斐爾猛烈砍下,打算直接給對方一個下馬威。
拉斐爾劍一揚,劍如柔水似地化開攻擊。
葛洛菲安接連幾劍的威壓更盛,但對手劍舞得幽暗如水,虛虛實實,密不透風,弄得他好不焦躁。葛洛菲安高聲一喝,劍光猶如化為一道破水魚叉,就要把拉斐爾的劍網擊破。
拉斐爾一個扭身,劍法大變,身邊所有飄散的劍影瞬間集合。
金鐵交鋒的爆鳴聲響起,葛洛菲安手中的劍彷彿被大浪捲歪,使他差點失去重心。一陣火花在交纏的雙劍中迸出,紫羅蘭如鷹爪般突刺,葛洛菲安驚愕地退一步抵擋。
「好劍法!」克里斯喊道,他一鼓掌,賓客們紛紛一同叫好。一旁樂團奏著激烈快板,小提琴飛梭般來回的弓弦一如台上交織的劍舞。
拉斐爾的腳步宛若在音樂中激情舞蹈,手上的劍舞得猶如銀蛇,正在冰冷地計算對手的意圖與破綻。
霍地,紫羅蘭劃出一道燦爛的軌跡,葛洛菲安叱了一聲,勉強擋住來襲的光刃。
拉斐爾的劍法不再那麼眼花撩亂,每一劍都極其直接,而且招招直取要害。
「拉斐爾已經看透對手了,葛洛菲安要求諸神保佑囉!」克里斯和法蘭西斯擊掌。「我們蘭提斯王子可是貨真價實的劍術冠軍!」
果不其然,無法抵抗拉斐爾逐漸凌厲的攻擊,葛洛菲安劍法越來越紊亂,被逼得連連倒退,但他不想認輸,繼續頑固地抵抗著。維拉齊亞國王的臉色越來越難看,而蘭提斯國王則開始露出得意的神情。
在一個擋劍之後,葛洛菲安被拉斐爾加猛的力道震得手一陣麻。在他遲緩的一剎那,只見拉斐爾周身迸出了一大圈的寒光!
錚然一聲響,葛洛菲安手中的劍飛落到比劍台之外,前排座位的貴族小姐們驚呼出聲。
葛洛菲安吃痛地叫了一聲。他先前大力相抗,沒想到虎口一陣劇痛,劍從眼前消失,然後身子重心不穩,狼狽地跌坐地上,這時拉斐爾已經把劍尖指向他的脖子。
「葛洛菲安王子,承讓了。」拉斐爾將劍收回,伸出手。
「謝謝指教。」葛洛菲安摘下頭盔,只見一頭亂髮黏上了汗濕的肌膚,臉頰火辣辣地脹紅。他完全不理會拉斐爾伸出的手,便逕自走下比劍台。
「可真是一場精采的比賽,你說是不是啊,米榭拉夫?」加圖刻意提高了音量,語氣中帶著毫不隱藏的激昂。「各位,再次為吾兒敬一杯酒。」
賓客們舉起酒杯,恭喜讚賞聲此起彼落。
一臉陰沉的米榭拉夫對上加圖得意的眼神,恨恨地說:「的確精彩,是小犬技不如人。」
「回國後可別太苛責葛洛菲安,畢竟兩人實力的差距不是一、兩天就能趕上的。」加圖一口喝盡杯中的酒,看得出他心情非常愉悅。
米榭拉夫深吸一口氣,壓下怒氣抖著聲音說:「今日先晚安了。」話聲未落,便頭也不回地大步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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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首圖攝於法國楓丹白露宮
- 王子葛洛菲安出場時戴的帽子名詞為Vintage Faux Bird Hats,其實是19世紀的女用帽。我覺得若有男版會挺有趣的吧!
在以前歐洲,因為羽毛稀有且昂貴,所以頭上裝飾的羽毛也象徵著身分地位,甚至禁止下層階級使用。
使用羽毛裝飾最有名的人之一就是瑪麗安東妮王后,也就是法國大革命和路易十六一起被砍頭的「赤字王后」,在凡爾賽玫瑰裡也可以看到她如何花大量稅金,以高價購買羽毛來裝飾服飾,開啟一波流行。這段漫畫所畫的歷史是真的。
雖然羽毛帽在西方文化歷史久遠,但直到19世紀末才變得普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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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里斯母親理想的參考對象,製作鏡面蛋糕的金髮婦人 - 「就像他不喜歡純淨潔白的棉花糖掉入香醇濃稠的巧克力泥淖裡一樣。」 馬可這句台詞若以時代感來看,有點愛慾的味道呢!
- 穿戴14世紀的盔甲
- 宴會廳中比劍
故事裡沒有用Rapier 採用仿古輕型盔甲騎士戰鬥因為配合拉斐爾拿古代劍,調降故事裡劍與劍術的演進。
1895 "L'escrime Française au XIX" représentée par Frédéric Régamey
鏡面蛋糕真是藝術品!
引述《惡魔花園:最邪惡的食物書》書評:
「查爾斯狄更斯在《雙城記》中就曾刻畫法國貴族踏遍意大利托斯卡納,就為了遍嘗美食,飽口腹之歡,尤其喜歡一邊吃著巧克力,一邊觀看異教徒被活活燒死。熱巧克力與貴族施虐欲之間的聯繫如此緊密,甚至出現了『催情巧克力』這一說法。
路易十五的最後一個情婦,杜巴利伯爵夫人,原先不過是在街頭拉客的普通妓女,竟然上了國王的床,並竭盡所能,靠滿足國王放蕩無度的淫慾進入最高權利機關。她使用的秘密武器是什麼?巧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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