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0月18日 星期五

《千年聖歌》09 光之花 Flowers of Light (1)

礦坑 攝 by Wanda


那場偉大的戰役令人永遠無法遺忘。
「最終審判之戰」──後世將如此稱呼。
戰場上,曾與我們一同歡笑的好友,心臟被刺穿,熱血流淌在冰冷的肌膚上。
光之子被黑影覆蓋,燦爛的新星殞落,世界的秩序被徹底顛覆。
共鳴者之間的羈絆,讓卡斯特和我同時感受到一陣有如撕裂全身般的痛楚。淚水奪眶而出,如同一波一波曾經帶來溫暖的記憶。
我們大吼、哭喊,拉扯著頭髮,我們知道我們必須做什麼。如果能回到過去,讓你遠離悲劇的起點,那麼捨棄我們的生命也是值得。


到黑石郡第三天,二月一日

幹!
泰勒覺得事情已經很不順利了,洛克卻又在發神經。
「兩次!小王子能連續兩次逃過陷阱,他深淵的這裡絕對有間諜!」洛克大吼著。「你找出叛徒是誰了嗎?泰勒!」
「他深淵的,洛克,我從昨天到現在都還沒休息。」泰勒忍不住火大起來。
「叛徒應該立即處決!」洛克突然舉起手來,重重地往山壁一捶。
泰勤嚇得連退幾步。幾許碎石落下,巨大的聲音在山洞裡迴響著。正常人類會打山壁出氣嗎?泰勒心想,他深淵的碎裂的居然還是山壁!
「這股鳥氣我實在忍不下!去準備好你們的鎧甲,我們馬上出動,殺他們個措手不及!」洛克環視一圈這作為根據地的洞穴,大約有四、五十個人正在大廳裡休息,每個人一對到洛克的視線臉色都倏地發白,連忙移開視線。
……上?」泰勒質問道。
「我恨不得現在就殺到王子那裡!大家都起來!」
「洛克,等等,你──」泰勒比向幾位綁著繃帶的同伴,手勢透露出他的焦急。「很多人都受傷了,我們應該先歇個幾天。」
「別像個娘們般抱怨!」洛克勃然大怒。「我昨晚抓蛇整夜不睡,今天一早又去放蛇,還衝在最前面幫你們擋了狗屁王國軍的子彈,難道我沒受傷嗎?我可曾皺過一次眉頭?你們這群廢物才跑個幾步、挨了幾發子彈就不行了?」
沒有一個人敢吱聲。他們無助的眼神聚集在泰勒身上,很想附和副首領,可是一看到首領暴怒的神情,個個就像是舌頭被割掉,說不出一個字。
「要老子再多忍受達契亞的腦袋好好連在脖子上一天,那才是不可能!」洛克啐了一口,然後他目光往下移到一個坐在病人蓆子的男人上。「馬丁,你連根手指都沒斷,像個小嬰兒賴在地上做什麼?」洛克的聲音落下時,山洞裡的氣氛再度凝結起來,彷彿連山洞深處風箱節奏性的鼓動聲都被沉默包覆。「老子的紅色火箭,不需要你這種無所事事的廢物!」  
蓆子上的男人想說什麼,但只見喉結上下移動,喉嚨發出了緊張的咕咕聲。
「偷懶的混蛋。」洛克踢了蓆子上的男人一腳。
洛克不是警告性地踢一腳,而是狠狠地踢下去,踢得蓆子上的男人彎下了腰,呻吟聲傳遍了整個洞窟。所有人都睜大眼睛看著,但沒人敢挺身出來。
泰勒一陣心寒。父親曾告訴過他,家人是最重要的,而這些加入紅色火箭的人們就是兄弟、是家人,絕對不可以用暴力對待。對家人使用暴力的人才是混蛋。
「還有誰不滿?」洛克再次環視一圈大廳裡的眾人。「站出來,跟我單挑!」
所有人趕緊低下頭,一聲都不敢吭。洛克像是認為大家沒有異議了,大聲宣佈:「如果發現有誰裝成受傷來故意偷懶,馬上通報,老子一定如他所願──讓他真正變成廢人!」接著他掏出一疊大鈔,舉高亮給眾人看。「老樣子,舉報有賞。」
人們馬上忙碌起來。
連接大廳之一的礦坑走道,泰勒已經在裡頭等著洛克。
「洛克,你剛才太過份了。」洛克經過泰勒身邊時,泰勒低聲說道。
「我知道沒人喜歡,但這些人不狠狠揍一下,就動不起來。」
「你白癡嗎?你教訓一下就算了,怎麼能把人打成重傷?」
「閉嘴,泰勒,他深淵的。」洛克拎著他的鎧甲,頭也不回地走往洞窟深處。
泰勒看著巨漢的背影,雙手緊緊握拳。儘管他了解洛克是以暴力來掩飾不知所措,他就是無法諒解,而他雖然恨透洛克的暴力行為,但他也知道,只有洛克的拳頭,才能夠讓這些烏合之眾有效行動。
這之間的爛平衡,他受夠了!

武器工坊是一個炙熱如同深淵的地方,來自地底的岩漿劈開黑色山壁,宛若行軍般有秩序地緩緩前進。鉻鉬鋼製的耐熱凹槽承接並控制著這股火紅的大地能量,加熱其上的冶爐。一個個冶爐流出液態金屬,澆入鎧甲各部的模具裡。
洛克走進來時,汗水的臭蒸氣立即把他包圍,紅炙光芒照在所有工匠的臉上,猶如戴上一副深淵惡魔的怒容。他們手裡的鎚子敲打出驚天動地的噪音,撞擊間讓人目盲的火花四射。在這裡,尚未擁有成年男子足夠力氣的男孩也有事情做。一個男孩忍著高溫,在工匠間不停穿梭遞送啤酒,好讓他們解渴。在烈焰與噪音的籠罩下,破損的鎧甲逐漸復原,新鎧甲在煉獄中誕生。洛克拿起他的鎧甲,哼了一聲,開始將破損的地方焊接起來。

熔岩洞穴既廣且雜,在另一端,泰勒走進儲藏室,拿出鑰匙打開鐵柵門。進入後,他不忘轉身上鎖。儲藏室裡面散置著各種武器,刀劍、棍棒,斧頭,以及各式兵械和彈匣,在搖晃的油燈下拖曳出張牙舞爪的尖銳陰影。泰勒走過幾個置物架,來到一個比較陰暗隱蔽的角落,那裡藏有一個放置地圖的老舊木箱。
泰勒取出地圖放到木桌上攤開,又從附近的報紙箱內拿了份報紙,翻到娛樂版面,找到填字遊戲。
第一題:八個字母,第三個字是E,結尾是N
玩填字遊戲是泰勒每天的儀式。小時候他常與弟弟比利一起會玩吊死鬼填字遊戲,為了增加刺激感,他們還會在彼此的吊死鬼臉上畫上對方的面孔,先猜錯比較多單字或答太慢的人,就會被吊死。
然而比利患了結核病,只能在家休息,每當灰燼之雲濃得連對面街口都看不到時,比利便咳得像是吸不到空氣,痛苦到湧現不如死去的念頭。在咳痰與喘氣之間,比利會哭著懇求泰勒繼續陪他一起玩遊戲,而且要求泰勒一定要把那個吊死鬼畫上他的面孔,彷彿要讓病痛成為白紙上畫出的繩子,快速地縮緊他的脖子,直到終於能斷氣。
但解脫日終究沒有到來。
到後來只要一看到面色蒼白的比利發出吁吁的聲音要求遊戲時,泰勒便覺得喉嚨跟著縮緊,無法呼吸到新鮮空氣。
他離開家,只想眼不見為淨,懷著僥倖心態與紅色火箭在一起,以為自己能暫時擺脫那個吁吁聲。沒想到他越是不想再去想,就越是無法阻止自己去想,那簡直像是個詛咒,而唯一解除的方式居然是每天必須玩幾場填字遊戲。
泰勒很快解出今日填字遊戲另一組字,Series,而Series和第一題的字母開頭相連。他在第一個空格寫下S
S_E_ _ _ _N
哈,容易。
.
.
.
答案是骨骼(Skeleton)。
泰勒曾經仔細思考過為什麼他會對填字遊戲上癮。簡單來說,每個人都有一些癖好,可能他的家族就有這種喜歡單字遊戲的基因,所以他和比利都愛玩。不過,也有可能因為沒有對弟弟多付出一些,罪惡感就變成了不得不玩的執著──然後呢?從那方面分析下去只會讓他更加厭惡自己,還是別想了。
反正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有某些行為,一點屁用都沒有,他並不會因此過得比較快樂,也沒有任何事情會改變。
泰勒解完最後一個單字,體內空虛的怪物暫時被填飽,現在可以好好思考其他事情。他懶洋洋地拿出地圖,列出幾個對付王國軍的可行走法。
1. 設下幾個假餌分散王國軍的兵力,再想辦法逐一擊破。
王國軍每一個分隊的兵力可能還是會有好幾百人,更別提其中危險的狙擊兵,光與任何一隊對抗都會損失慘重。泰勒不禁皺眉,兵多,武器精良,他深淵的王國軍。
2.製造事端讓王國軍疲於奔命。當軍隊主力不得不分散去各地救援的時候,趁機偷襲王子所在。
放火是最簡單,也最能以少數人同時在四處生事的方法,可是火焰太容易失控,要是波及到一般人的居住區,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俠盜形象便會毀於一旦。要是引發支持者的怒火,紅色火箭的安全和之後的補給都會出問題。
想不到解決辦法的他找出另一份報紙上的填字遊戲,才玩一會兒,泰勒聽到了鐵柵門被猛地拉開時的刺耳喀喀聲。
只有一個人也有這裡的鑰匙。
泰勒匆忙把成疊報紙推到一邊,裝作認真在看地圖思考。洛克走了進來,哧地把刀插到桌上。煤油燈隨之一震。
「你差點打翻煤油燈!」泰勒趕緊穩住油燈,瞪著被刀口劃破的地圖。「他深淵的,洛克,這是我們珍貴的地圖!」
「你的刀我幫你磨好了。」
洛克把手從刀柄上放開,嘴裡散出濃厚的酒臭味。
泰勒看著洛克脹紅的臉,一時無話可說。他一邊將刀子從桌上拔起,收進自己的刀鞘,悄悄地嘆了一口氣。你知道的,酒和劣根性都是很難戒掉的。洛克又選擇了一個逃避自己錯誤的可悲做法。
「兄弟,我還把你的鎧甲修好了。」洛克碰地將泰勒的鎧甲放到桌上,再次執拗地說。「你穿上後,我們就出發吧!」
「洛克,你搞不懂嗎?我們沒辦法馬上出發!」
其實泰勒很明白洛克的焦急。一個團體通常不會歡迎外人,就像國家不會隨便收容難民,除非外來者可以帶來利益。洛克今天讓任何人加入紅色火箭,不是因為利益,而是一個很簡單的原因──人們願意相信紅色火箭。自身理念獲得眾人共鳴擁戴,總是會讓人如飲美酒般沉醉,連匹夫也會湧起肩扛大任的感覺。是紅色火箭的存在讓人們對生活的無力與怒氣有了一個出口,而推翻暴政的想法令人嚮往──就算那可能永遠不會成真。
然而當他們開始失敗,悲觀主義者就會萌生不安,逐漸破壞他們所相信的表象。洛克急躁到在眾人面前發脾氣,是第一個致命錯誤。
「我說出發就出發!」洛克依然在重複狗屁的說法。
泰勒將杯裡的酒一口氣灌下喉嚨,希望能為自己面對超級巨人時壯壯膽。「你這是要大家去送死!」
「胡扯!留在這裡才會死!」洛克厲聲反駁。
這是第二個問題,也是事實。紅色火箭要填飽的肚子越多,他們就必須越頻繁地出去打劫,或者每一次出去掠奪的資源就必須越多,而且越發無法容許失敗。
眼前還有一個更大的問題──洛克磨著牙,眼球充滿血絲,臉頰肉也微微顫抖,憤怒已經到頂點了!泰勒心裡好像有一個鐘,正噹噹噹地發出警報。
「嗯……你知道的,休息個一、兩個禮拜不成問題啦。」泰勒臉上堆起笑容,但聲音緊張得發抖。「你知道的,如果王國軍找不到我們,時間一拖久,他們一定會開始鬆懈。到時只要抓準時機……
「想要贏得勝利就得主動出擊!」洛克咆嘯著,猛地抓住泰勒的手臂。「躲躲藏藏是縮頭烏龜才會做的事!」
泰勒額頭冒出冷汗,他覺得他的手臂就像是洛克手中的一根小細枝,隨時都會被折斷。他是不該挑戰酒醉洛克的理智,可是要忍受聽著別人低能的話而不去辯論很難耶。「所以你打算偷襲三千人的軍隊?」
兄弟啊!我相信兩個小時夠讓你想出條好計策。」洛克的臉逼近泰勒,鼻子在他臉上噴出滿滿的臭酒氣。「不要放棄所有可能性!弄個陷阱,或者找個方法引出王子什麼的。多動動你那聰明的腦袋!」
「我想不到辦法啦,你向諸神求個奇蹟還比較快。」泰勒眼神飄移。
「老子要的是方法,不是藉口!」洛克嘴唇扭曲著,面孔緊繃而變得醜陋,眼神狂野,泰勒被這氣勢嚇得臉色發白。
外頭傳來一陣急促的哨音。
「洛、洛克,聽,是警報,有、有事發生了。」泰勒結結巴巴地說。
一個探子打開了洛克忘了鎖上的門,不過停在離他們十步遠的地方,也許是認為如果洛克也對他發飆,這樣的距離可以逃過一劫。
「什麼事!」洛克轉頭瞪向探子,喝道。
「報告大哥,王國軍出現在附近了!」
泰勒一愣,洛克則哈哈大笑地鬆開手。
「你看吧,泰勒,你不去,命運也會找上門。」洛克啐了一聲,越過一臉驚恐的探子,逕自離開了。
我總有一天會被洛克給整死,搞不好就是今天。泰勒悲哀地嘆了口氣,一邊揉了揉被捏出烏青指痕的手臂。他估計洛克肯定是藉著這個消息,去大廳逼大家準備作戰。他叫住了那名探子。「兄弟,別走,告訴我你發現的事情。」他嘆了一口氣。「順便幫我穿上盔甲。」
泰勒一邊聽探子說明,心裡一邊嘀咕著
每次都拿大哥的衝動行事沒轍,你知道的,至少先向探子問個清楚再衝出去吧!算了,他是首領,就算再不爽他,我又能拿他怎樣呢?一天到晚無理要求,什麼兩個小時以內要想到好計策……
但聽完探子報告王國軍的情報後,泰勒眼睛一亮。
「諸神在上啊,洛克真是走狗屎運了!」泰勒重重地拍了幾下探子的肩膀,快步走出儲藏室。「走!快去大廳!」
如果待會能抓到王子,要我謝天謝地感謝諸神,吸洛克他深淵的臭屌,或者回家找比利玩填字遊戲,不管要付出啥他深淵的代價我都願意!
泰勒一來到洞窟大廳,果然聽到洛克已經開始他的熱血演說。
「你們來到這裡,是因為他深淵的達契亞搶走原本屬於我們的東西!」洛克大聲說道。
「對。」人們應和著。
「他剝奪我們努力工作的真正價值!」洛克在人群中大步往前走。
「對!」人們抬起頭來。
「他搶走我們親人的血與命,然後說一切都是他的!」洛克慷慨激昂地說。
!」所有人大喊著。
「現在王國軍正在前來此地,想要殺光我們!趁這機會,讓我們好好給那些混帳貴族一點顏色瞧瞧!」洛克高舉右拳,朝空中向上一揮。「我的弟兄們,不用畏懼!因為我們是誰?」
「我們是紅色火箭!」
「沒錯!我們是鋼鐵打造的紅色火箭!讓我們以一殺百,殺他們個片甲不留!」
「我們是紅色火箭!」領導者的能量傳到了眾人身上,眾人都像忘了恐懼般激昂高吼。
洛克看向泰勒,泰勒對他點點頭。
「各位想要活著,就聽好了。」泰勒走上前,說出他的計謀。
洛克縱聲大笑,大力拍了拍泰勒的肩膀。「弟兄們,拿起傢伙,讓我們去把那些王八貴族剝一層皮!」
午後的陽光從灰燼之雲透出,變成一片籠罩著大地的紅光。

 *

只要兩個小時車程,就能從舒適溫暖的軍營辦公室來到這座冰冷潮濕的廢棄礦坑,但拉斐爾一點都不後悔前來。第一次來到礦坑,他的心裡充滿著興奮冒險的心情,就連踏入黑暗洞口的瞬間都讓他感到新奇。牆壁的裂縫中會滲出鐵鏽色的汙水,不過礦坑的空氣意外沒有拉斐爾想像中會有的臭潮味。丹頓告訴他那是因為這座礦坑已經廢棄多年,不然礦工為了就地解決生理需求,免不了到處瀰漫穢氣的味道。
通道中已經點起了成排礦燈,耳邊也充斥著眾人喧鬧的腳步聲,不過狹窄空間帶來的無形壓力,逐漸影響拉斐爾的心理。在拐入第八個岔路後,拉斐爾不再東張西望。一模一樣,這就是他對坑道的感覺。這些坑道在廢棄時就這個樣子,一百年後大概也會繼續保持。他們只是一群過客。
我是不是太自私了?
望了一眼身邊的丹頓,愧疚感從拉斐爾的心裡浮了出來。或許他不該這樣為難白隼。就算他不使用任何能力、不出任何主意,也不拼命出擊,白隼不久便會將戰果雙手奉上。
他知道只靠搶劫維持生計的反政府組織,通常撐不了多久。這些組織的首領常以為擁有強大火力和少數信任親信就能維持長久的時間,但總有不忠的人,為了一點利益就願意背叛的人,更別說為了換取活路而出賣組織的人──尤其上千名中央王國軍移師到黑石郡,帶來相當的威嚇效果。
然而王宮的圍牆一遠了,他就好似剛換盆獲得更多空間的植物,忍不住將囚禁許久的根脈舒展開來。他渴望利用每一個機會試探看看自己能做到什麼。
曾幾何時,他翻遍王宮裡的書,試圖找到一個可以解釋他能力的答案,可是他所找到最接近的答案,卻來自一本精神病學的書。
書裡的某一段這樣寫著:幻聽,患者認為他們聽到特別的聲音,但那些聲音並不存在。聽到幻聽可能是精神疾病的前兆,例如精神分裂症。
拉斐爾認為自己和書上所描述的患者不一樣。世界總是在他身邊輕聲與他溝通。樹葉摩擦的沙沙聲,鳥兒們啾鳴告訴他的故事,都是千真萬確的。接著他注意到身後傳來腳步聲,一回頭,發現是父親來到身邊。
你──有什麼問題嗎?」父親掃了一眼他看的書,用冰冷的眼神質問他。
原本拉斐爾是出於好奇而不是羞恥來尋找答案。他不記得自己是怎麼回答父親,不過他記得讓自己身體變得像石雕般僵硬的恐懼,和刺痛雙眼的冷汗。
一陣冷風吹來,將拉斐爾從神遊的思緒拉回來。
丹頓也感受到那陣風。
「殿下,我估計快到目的地了。」
「了解了。」拉斐爾回答道。
風從哪裡來?拉斐爾瞥向風的來源。這附近應該有其他坑道,但看礦道地圖和實際走在礦坑裡完全不一樣,就算有火把的光,映照出來的景象依然深邃幽暗。
地底的動物們,請當我的雙眼,幫我了解這個世界吧。
拉斐爾吸了一口氣,讓自己的感知像捲起的地毯般緩緩地攤開延伸出去。
這是一個挑戰。拉斐爾從來沒有在還沒看過對方的情況下,就與其他動物連結。他那擴展的心靈,開始碰到了地底下點點鼓動的生命。那些生命體碰觸到他膨脹開來的無形存在後,便包裹進他的內心裡。他感覺自己像小小的宇宙,包裹著無數閃閃發光的星星。
忽地,一聲尖叫刺進拉斐爾的耳膜裡。
那聲音力量之強,像是一記打在頭顱上的硬拳,拉斐爾霎時眼前一黑。
他咬緊牙關,不讓自己呻吟出聲。
這是他從小培養的習慣,在能判斷聲音來自人類還是動物前,一定會先佯裝泰然鎮定,幸而視野很快恢復正常。
士兵們依然踏著不變的步伐前進,隊伍未見一絲波動。
原來是某隻動物的叫聲,拉斐爾忖著,並認為自己沒將力量使好,所以聽到的聲音像鑼聲破空般驚人。剛才不只他如同摸黑尋找彼此,對方也為了找到他,竭力朝他叫喚。
……怎麼了?拉斐爾謹慎地探向對方。
然後他看到了洛克。
有隻動物看到了洛克。
同時他想伸出雙手摀住耳朵。那陣尖叫聲不知道為什麼沒有散去,一直在他的大腦中迴盪。
他的力量出問題了。
可是既然他讓對方進入他的腦袋,那個對象似乎就不願意離開了。
人類……人類……
那隻小動物看見了洛克,卻一直不停地尖叫。拉斐爾滲出點點冷汗,嘗試想要理解牠的訊息與位置。
拉斐爾維持著感知,保持對四周最低的注意力,恍若讓身體進入自動模式,踏出和周圍軍人同樣的步伐。他將大部分的心思用在理解動物們傳給他的畫面,可是坑道大同小異,感覺越來越混亂,加上腦海中淒厲不止的聲音像把刀,好似要把他的心神都切散,佚失在迷宮般的世界裡。
隊伍停了下來。周遭的變化稍微拉回了拉斐爾的心思。
拉斐爾忍不住擦拭額頭的汗水,環顧四周。他這支隊伍來到了一個巨大的坑室中,上頭漆黑得看不到頂,到處都是洞窟和階梯,猶如一個百千倍大的螞蟻巢穴。
碰!一聲巨響在拉斐爾的前方炸開。
拉斐爾猛地被丹頓往後一拉,只見一顆子彈落在他的腳邊。
「殿下小心!」丹頓驚恐道。「敵人出現了!」
心臟劇烈跳著,這時拉斐爾才明白他太倚賴他的能力,反而忽視眼前的世界。
「哈哈哈!嘉年華會開始囉!」洛克的聲音在巨大的空間裡迴盪著。
洛克從上方三層的一座坑道走出來,彷彿開槍的他成為了燈光下的明星,得意地俯瞰王國軍,而在軍隊中央,同時也位於洞穴正中央的拉斐爾,完全暴露在紅色火箭射擊範圍內。
「這不是我們最可親的王子殿下嗎?我們的王子竟然像個娘們,只會躲在軍隊的屁股後面,這可不行啊!我們有義務教會他怎麼當個真正的男人,大家說是不是啊!」
洛克高聲大笑,土匪們一齊鬨然叫好,還有人比出猥褻的手勢。
「真是些無賴!殿下,等會一變換陣形,請您立刻往十點鐘方向的坑道移動,我們會保護您。」丹頓咒罵完後在拉斐爾耳邊低聲說道。
「好的,十點鐘……
拉斐爾睜大眼睛,暗暗抽了一口氣。
他先前為了觀看地底動物們眼前的畫面,便感覺自己處在某種萬物與自身的交界處,而那一聲槍響帶來的驚嚇,竟然將他薄弱的自我,碰地打散了,如同水中的泥人被一顆石子擊中,化入水中,再也維持不住形狀。
拉斐爾看到了上百個洞口虛虛實實的閃動,連丹頓都變成或遠或近好幾個。他眨眨眼,完全不確定自己正從哪個角度,是從自己還是從哪個生物的眼中望著眼前的世界。
「變換陣形!」丹頓喊道。
怎麼會這樣?正確的方向在哪裡?
身邊人影閃動,拉斐爾卻一步也踏不出。
他想請丹頓帶路,可是會不會變成羞恥地朝著空氣問話?最不妙的是他明明知道自己無比慌亂,心裡卻又連結上了許多生物,於是心中同時充滿了各種情緒:被打擾、冷眼旁觀、躲進陰影,或趕緊離去。彷彿他正在作夢,一邊知道自己在這兒,一邊正從不同角落、不同視點觀察著整個畫面。
太多情緒交雜,最後便是拉斐爾困惑地愣在原地。丹頓警覺到王子還在原地不動。
「殿下,請您快點離開!」
拉斐爾逼自己動作,感覺到他的手碰到了紫羅蘭。
他立即握住,冷硬的金屬觸感讓他找到了他存在的地方。他將手上的劍握得更緊些。
同時心中猛然燃起一把怒火。起初拉斐爾不懂自己為什麼生氣,接著他抬起頭,看到洛克腳邊,一隻隱匿在岩石間的蜥蜴──最先找到洛克的動物。
蜥蜴嘶嘶吐舌,與他目光交會,然後再度發出撕心裂肺的尖叫。
我的蛋都被踩碎了!我的孩子啊!
腦海中的尖叫聲變成鮮明的憤怒與悲傷,在拉斐爾的每條神經中流竄。
拉斐爾的胸口劇烈起伏,甚至沒意識到自己往前一踏,抽出了劍。
「殿下,您要走了嗎?」丹頓急問道:「還是您要改變計畫嗎?」
洛克望著唯一向前走的王子,狂妄一笑,晃動脖子,把雙手的指節捏得喀喀作響。
「王子殿下就再來試試吧!」
可恨的人類!這個念頭像洪水般淹進拉斐爾的腦海。
「可恨的人類。」拉斐爾低聲複述,朝紅色火箭舉起了紫羅蘭。一股不尋常的力量從身體、心靈深處湧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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