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深色頭髮、虎背熊腰的男子來到特洛伊和雷因面前,而那張長著鬢毛的臉上,只有頑梗不化的氣質。
在那名貴族開口之前,特洛伊冷眼看向對方,嘴角勾了一下。「法比歐大人,不好意思,我累了,你請回吧。」
「請至少讓我恭喜您發電廠計畫的成功。」法比歐神色變得尷尬。他拿起酒杯。「行政官先生,我敬您一杯。」
「喔,謝謝。」特洛伊虛應地舉杯,依然一副冰寒拒人的臉色。
「行政官先生,我有一事……」
「我剛剛說了,我累了。」特洛伊突然一陣咳嗽,倒不是刻意的。「希望你視力沒有問題,看得到我身上纏了很多繃帶。」
「請聽我說,這件事非常重要……」
「夠了。」
法比歐諂媚的神色消失,不滿地說:「行政官先生,你翻臉太快了吧。之前還懇求我幫忙購買艾森納爾礦坑,發電廠能成功蓋起來,我也有一份不小的功勞。現在,你連聽我說幾句話的耐性都沒有嗎?」
「我不想聽你抱怨你家的問題。」
「你知道什麼?」
「如果你能說出我不知道的事情,我還比較訝異呢,法比歐大人。」特洛伊挑眉。「但資金的問題你必須自己解決。」
「諸神在上,你真的知道了!」法比歐縮起背,像隻可笑的大烏龜。「那你就明白非幫忙我不可啊!目前資金不足,河谷農場水利工程都停擺了,這可會影響未來農民的生計,還有糧食的供給。我這人不擅長處理金錢的問題,實在無能為力了,也是不得以才請你來再次幫忙……」
「資金不足?還是,」特洛伊的嘴角綻放一絲冷笑。「好讓你的兒子把新車尾款還清?」
法比歐臉色刷白。「為什麼你會知道這件事?」
「錫德之塔借你的資金不是給你兒子買車的,法比歐大人。」特洛伊用杯口指著法比歐。「您該履行合約,好好執行農場水利工程。」
「相信我,水利工程已經開始做了。」法比歐手足無措道。「可是我兒子說我們家應該有一台汽車,出門會比較稱頭,不不,應該說到工程地會方便許多……」
「把車賣掉,」特洛伊不屑地說:「然後把農場的經營權給我,由我來代替你這無能者經營。」
「什麼?」
「要我說第二次嗎?法比歐大人。」
「你剛說……經營權?給你?」
「對。」
「我不懂……」
「愚蠢是要付出代價的。」特洛伊冷酷地說。
「你……」法比歐先是感覺受到羞辱,然後變成憤怒。他原本要指出特洛伊態度過於尖刻,但張開口,聲音卻不見了,一股莫名的恐懼感瀑布般沖刷下來。他健壯的雙腿瑟瑟發抖起來。明明眼前不過是一個身受重傷,不停咳嗽的病弱男子,他卻感覺男子是超越常理,無法理解的恐怖存在。他宛如正站在巨大神明的面前,所有秘密都被掏出來檢視。他從來沒有對一件事情感到如此懊悔,並且感到自己是如此愚不可及。
「了解了?」特洛伊淡淡地說。
「了解、了解!」法比歐拼命點頭。特洛伊輕吐而出的每一個字,和伴隨的一聲似有若無的輕笑,彷彿貫穿他的心臟,讓他全身血液凍結,呼吸困難,差點就要跪下。他就像是隻螻蟻,即將被神明伸出的一根指頭輾死。
法比歐落荒而逃。
特洛伊眨了眨眼,紫光從他的眼中消退。他眼前一陣發黑,癱軟的身子陷到沙發裡。
「你該吃些豬肝。」雷因琥珀色的眼眸打量著特洛伊。
「我一點都不想吃你從哪本書上看來的偏方料理。」特洛伊嘆了一口氣。
「那就少對不重要的傢伙使用共鳴之力。看你貧血更嚴重了,黑眼圈越來越深。」雷因搖搖頭。「當初你要利用法比歐爵爺的時候怎麼沒想到他還是會亂花錢,死性不改?」
「法比歐死性不改也在我意料之中。你瞧,他會為了他所犯的錯,把他名目下的所有農場土地拱手讓給我,輕輕鬆鬆啊!」
「對照你當初在咖啡廳裡說服他的嘴臉,差異之大讓人噁心。」
「別這麼說,商場的道理不就是把握一切可動用的人脈,必要時動之以情,達成目的之後剷除異己。錫德之塔能夠成長到今天這個規模,也是依循著這個道理,不是嗎?」
「是、是,特洛伊大師的商場策略我聽過很多遍了。」雷因沒好氣地說。
「我甚至考慮找個作者幫我寫成書呢。」這時特洛伊收起笑容,看向旁邊的人影。
黑雁一貫殺手輕巧的腳步,無聲無息地來到他們身邊。
「白隼哥哥砍了拉斐爾王子的獵鷹!」在特洛伊詢問以前,黑雁便迫不及待地報告。
「灰髮將軍要造反了嗎?」雷因推了一下眼鏡。
「拉斐爾王子突然說要在這個時候上里斯塔山,哥哥為了阻止王子離開黑石城堡,結果砍了他的獵鷹。混亂中王子還受傷了,右手臂流滿了血。」黑雁說道。「現在他們正前往醫護室。」
雷因冷淡地感嘆了一聲。「我的預感成真。」
「黑雁,你說,小王子想上里斯塔山?」特洛伊放下杯子,直視黑雁。
「對啊,半夜去那種地方根本找死。那裡到處都是毒蛇,正常人根本不會想要靠近那座山。」黑雁露出嫌惡的表情,「還是達契亞那杯噁心的奶酒,不知道裡面有沒有加什麼藥。王子好像一口喝完,是不是醉了?」
「小王子來找我說話時神智還算清醒。」特洛伊說。「不過最後確實有點微妙。」
「我覺得有蹊蹺。」雷因用詢問的目光望向特洛伊。「無論小王子是為了什麼,灰髮將軍的做法也太粗暴了吧。難道將軍與王子之間其實大有嫌隙?」
「嫌隙?我哥黏王子屁股黏到一咪咪的空隙都沒有了!」黑雁馬上抗議。
「小王子有說他為什麼要上里斯塔山嗎?」特洛伊問道。
「他們說話聲音不大,不過好像是王子想要帶他的鷹上山。鷹這種動物和一般寵物不一樣,幾天沒理會就會野起來,或許王子這幾天忙完了忽然想到他該去放鷹,以免人鷹之間關係生疏,而里斯塔山危險歸危險,卻是黑石郡少數擁有綠林野地的地方。先不論時間點怪怪的,這個動機可以理解。」養過猛禽的黑雁如數家珍地說。「不過,我看我哥要完蛋了,放鷹沒放成也就罷了。鳥兒,是不能沒有翅膀的。這和把人的雙手斬斷沒有兩樣,一輩子廢了,超級恐怖。」黑雁吸了一口氣。「如果我是王子,對於傷害自己愛鷹的傢伙,只把他開除還算便宜了他,一定得狠狠懲罰一番,以牙還牙、砍斷手臂!」
黑雁不禁想著若哥哥被貶謫的話,哥哥或許就能夠理解他被放逐的痛苦,然後原諒他;如果哥哥被流放的話,無處可去的哥哥就只能依靠他,或許有朝一日,他們兄弟倆就可以一起回家鄉了。
特洛伊瞥了一眼黑雁,「你希望白隼和你一起回家?」
「對。」黑雁嘆一口氣。「但我已經不抱希望了。」
「這種事,倒也不是那麼難。」
「咦?」黑雁眼中露出光芒。
「好好替我辦事,我就可以給你真正想要的。」
在黑雁興奮跺腳的時候,特洛伊手指摩擦著下巴,思索另一件事:小王子只是想去里斯塔山放鷹嗎?半夜突然想去?這完全無法理解。小王子常常會莫名知道一些事情。他不會也知道天洞了?為什麼我有預感他想搶在我之前對天洞做什麼?
*
夜晚最後幾個小時,白隼派人快馬聯繫上丹頓上校,命令他清除可能的危險和封鎖里斯塔山的主要道路,而自己則守在王子的身邊。醫生替王子縫合右手臂的傷口時這麼告知白隼:「殿下被利刃劃傷,幸好沒有傷到肌肉和筋膜,尚無大礙。」
接著凱來替王子更換衣服,困惑地拿起那染血的外套與襯衫,反覆翻摺展示給白隼看,衣服上有不少鷹抓破的洞,但偏偏王子受傷的右手袖子上一個破洞都沒有。白隼想遍了腦袋裡的兵器字典,想不透有什麼武器能傷到人體卻保持受傷者的衣物無損。
王子顯然不想解釋看到了什麼,有氣無力地等醫生包紮完後,就抱著鷹躺在床上,背對著他,一句話也不說,好像已經睡著了,但每次彗星一抽搐,他便不停輕撫著彗星。
白隼靜靜地坐在一旁,細微的鳥鳴伴隨著輕柔的拍撫聲,一聲聲聽在白隼耳裡卻猶如無言的責難,他的心沉到谷底,又像是被壓著一樣無法呼吸。
黑雁的臉浮現在白隼腦海裡,是他趕走黑雁時,那張慘白、震驚、充滿氣憤與哀傷的臉。現在的情景與黑雁背身離去的那一幕混雜。他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王子與弟弟明明判若兩人,兩者不應該糾結在一起。
但確實重疊了。
六點鐘聲的第一響還在迴盪時,拉斐爾便已經離開床,將彗星輕輕放進一個大盒子裡。這時宴會剛結束不久,眾人先後回房睡覺,除了一大清早起來整理城堡的僕人們好奇地看著他們離開。
「殿下,萬分抱歉昨晚所發生的事情……」白隼的話音低下去。「請讓我幫忙帶著彗星。」雖然他明白,很多事情不是說一聲抱歉就能彌補。
拉斐爾看了他一眼,便將眼神轉開,逕自登上馬車。「白隼將軍,請你不要再造成彗星的驚慌,況且我從小架鷹,已經習慣彗星的重量,一點小傷不礙事的。」
王子那依然溫和的語調聽在白隼耳中,只覺得倍加難堪。王子沿路沉默不語,只是看著窗外。白隼坐在王子對面,卻覺得此刻是他人生最難熬的時刻。
他為了自保採取的反射行動,卻導致事態演變至此。如果他昨晚找其他東西嚇唬彗星離開,例如使用劍鞘,或者一開始就順從王子的意思,現在便不會淪落至如此局面。
他是沒見過人們提出古怪的要求嗎?黑夜上里斯塔山,比起參加黑石公爵怪裡怪氣的宴會活動,後者恐怕更難以忍受。白隼的拳頭握緊、鬆開,又握緊。王子或許只是想出去透透氣,不巧多喝了幾杯,誤說成要去里斯塔山,只消陪王子附近走走就沒事了。王子最近時常精神欠佳,而他,真是個沒有同理心的蠢蛋。
丹頓拿著提燈,等在登山入口處,看著拉斐爾抱著裝著彗星的盒子走來。「這裡面是……彗星嗎?諸神在上,她怎麼了?怎麼傷得這麼嚴重?」
白隼的表情始終有一分肅穆,讓人難以解讀。他沒有丁點表示,但些微垂下的雙眼,能看到深沉的歉意從他眸中掠過。
拉斐爾沉默了一會,終於開口,或許因為對象是丹頓,語氣甚是平靜。「所以想帶她來看看山。」
「希望她的傷能快點好囉,這樣至少還能繼續養下去。」丹頓望著紮著繃帶的鷹,不忍心地說。「漂亮的傢伙,振作起來!」
「謝謝你。」拉斐爾說地很輕。「但鳥兒要在天空飛翔才算是活著。」
丹頓知道少年王子有多愛那隻鷹,而那疏離的語氣彷彿是想把痛苦切割,反而更顯出他的痛苦極度深沉。
「她值得更好的對待,而我卻將只能給她寧靜。」
「保重。」丹頓已經明白王子接下來的打算,但他懂得不去詢問確認,因為這個問題對聽的人來說只會帶來更多痛苦。
有好長一段時間沒人作聲,直到一片像是花瓣的東西,在寒冷的冬夜裡從火把上飄過,在火光忽明忽暗的照耀下,落到地上。他們注意到少年移動腳步,往山上前去。
丹頓連忙將一支火把交給白隼將軍,仔細交代:「從這條路往上走不到一小時,會看到一塊圍著柵欄的小高地,有一班士兵已經在那附近注意狀況。走到那邊都算安全,然後……看殿下想做什麼吧。指南針在里斯塔山裡沒有太大作用,記得順著沿路下山。」
聽完丹頓的指示,白隼快步跟上王子,驚訝地發現王子在山道路口等他,或許是在等他手中的火把,因為王子身後一片漆黑,然而少年眼中也是一片漆黑。
「我重新思考了一遍。我明白你的職責所在,我也記得我自己的失態。」出乎意料地,拉斐爾開口了。「所以我既無法責怪、也無法怨恨你。雖然我希望與彗星獨處,好親手幫她……」他的聲音充滿苦澀,深吸了一口氣繼續,「但我卻不希望你改變,正因為你那份忠誠之心難能可貴。」
「殿下,我的命是你的,我的心也是。」白隼單膝跪下,眼中滾著淚水。「我曾宣誓我的劍只為蘭提斯王國揮舞,為這片土地流下鮮血,犧牲生命,然而我這顆心卻不曾屬於任何人。我願意用我的一生追隨殿下,奉行您一切旨意,無論您要前往哪裡,我都願意相陪,誓死守護您。」
對某些男人來說,淚水永遠不該流下,無論是因為喜悅、後悔或者哀傷。如果世上存在著某種情感,能使這個男人無法忍住淚水,那麼這份情感必然足以撼動他內心的最深處,比快樂、悔恨或痛苦的都要強烈千倍。這份情感,能使這個男人為之改變自己的人生。
「起身吧。」拉斐爾垂下眼眸,點了點頭。
兩人往山裡走去。天色漸漸亮了,火把燃盡,白隼將熄滅的火把擱在路邊一塊岩石上,然而白晝絲毫沒有驅散這山中的古怪氣息。或許如同丹頓所說指南針在此地沒有用處,白隼一直覺得某種知覺被剝奪,感官變得遲鈍。
白隼拿出懷錶,八點十分了,按照他們腳程速度,應該早就要到達丹頓所說的小高地,但他們還是行走在一條長長的道路上,盡頭隱蔽在不被朝陽驅散的灰霧裡。白隼不時察看他們是否有走到意外的岔路裡,或者是否在原地繞圈,但他們既沒有看到作為記號的火把,也沒看到任何暗中待命的士兵。他們一直走在唯一的道路上,既不彎彎拐拐,而且平坦好走,這點是唯一讓他困惑的心裡稍為安心之處。
他們越走越高。火力發電廠吐出的煤煙讓灰燼之雲更厚更濃了,空氣中還有股酸腐的臭味,只有生命力強的野草和月曄樹得以生存,然而葉子們全被充滿黑色粒子的煙霧染滿灰色斑紋,了無生氣。
太陽被厚厚的灰燼之雲遮蔽,灰暗的天色中,時間的行進變得曖昧不明。開發道路的痕跡漸漸淡掉,白隼不由得認為他們已經錯過了小高地,但他們依然沒有經過任何交叉路口,兩旁盡是黑石郡常見的紅黑色巨岩,大多是陡峭岩稜,除非攜帶登山工具,無法輕易攀爬離開,因此他們不過是沿著唯一可以行走的小道前進而已。
他們已經走了超出預計的時間很多了,白隼思索是否要請王子停下腳步,不要過度深入山裡。就在這個時候,前方的拉斐爾停下腳步。
白隼走到王子身邊,看王子為什麼會停下腳步,眼前的景色讓他大吃一驚。
路口之外的景色豁然開朗──他們已經到達山頂了!
里斯塔山的海拔應該有一千五百多公尺吧!白隼再次拿出懷錶,他們可走不到兩小時,而且沿路完全沒遇到任何阻礙,無論從時間還是路徑狀況都不合常理。
白隼無法理解地望著四周。山巔之下是數萬根柱狀的玄武岩,包圍著一塊圓形凹地的山頂火山口,半公里的直徑中長滿了細緻奇妙的草,在冬日中不見一處枯萎,宛若一大片會呼吸的祖母綠寶石,又似乎因為無人涉足過,也不願沾染上任何人類的痕跡,沒有灰燼似的依然乾淨。
「……精靈木……」拉斐爾輕嘆一聲。
朝霧飄來,拉斐爾的身影在霧中消失了。
白隼差點心跳停止,罵出髒話。他趕緊衝到王子剛才站的地方,四處搜尋,往下一看,鬆了一口氣。王子沒有摔下山巔,只是不知何時已經去到下方。他安然無恙,半跪在草地邊緣,正把彗星從盒子裡抱出來。
王子是怎麼下去的?白隼這時發現一條向下的窄路,三步併作兩步地跑下去。王子是如何移動這麼快?難道我的時間感也錯亂了嗎?
白隼來到剛才王子待的石地時,王子已經去到那一片青翠草地的中央。他正要趕過去,王子對他揮了一下手,那個手勢是要他留在原地。
白隼認為王子想要保留一點與彗星獨處的空間,但忽地一股冷風從下方颳上,鑽進褲管,如同好幾隻小蛇溜了進來。白隼低頭看向那片草地。
風從草裡吹出來?白隼起疑地伸出腳,虛踩那一片像是草地的東西。
層層疊疊的綠色物體隨著他腳的撥弄散開,露出樹的枝幹,那些枝幹往下延伸,隱沒至深不見底的深淵中。
「什麼?這些是樹葉?剛才怎麼會看錯?」白隼一驚。「火山口裡長了一棵巨樹!」
他撿起一顆石子丟下去。石子先撞擊到了陡峭山岩,聲音越來越遠,最後甚至沒聽到落地聲。
白隼原本以為他能在王子剛才放下彗星的地方找到夠粗的枝幹,好讓他走上樹,強制把王子帶回來,但那附近最粗的枝幹也不到他的手臂寬,一踩上去就傳出劈哩啪啦的斷裂聲,其餘的枝葉纖細,更加不可能支撐他的重量。
王子是從哪裡走進去的?王子有安全踩在任何東西上嗎?
白隼拼命沿著黑洞邊緣搜尋可行的路徑,一無所獲。
繩子,為什麼我沒有繩子?
他眨也不敢眨眼地盯著王子,冷汗直冒,就怕一個眨眼間王子已經從樹頂墜落,掉進山的深淵裡。
「殿下!」白隼終於失去平時的鎮定,焦急大喊。「拉斐爾王子殿下!」
少年唱起了歌。
原本在這種情況下,白隼根本不會在乎少年到底在唱些什麼,或者歌聲是否動聽,但他的耳邊忽地充滿了樹葉摩擦、海潮般的沙沙聲,接著一陣綠樹清香灌入鼻腔之中,難以言明的清涼舒適從腦海深處湧出,讓他的精神為之一醒。
他開始覺得巨樹正在應和著少年的歌聲,連天空似乎都在低語,灰燼之雲則像是凝神諦聽般停止流動。他從沒聽過這種歌聲,這種讓人以為自己在作夢,讓世界回應的歌聲。他的胃繃緊,接下來他才明白那是敬畏與恐懼交織的感覺。
灰燼之雲散開了,一束明亮的陽光落了下來,金髮少年的輪廓在淡淡光輝中變得有些朦朧,或許是陽光照在綠樹上的反射,少年的全身彷彿散發出柔和的金綠色光芒,手裡的那隻鷹發出一聲輕鳴,便沒有動靜了。忽地只見無數的鳥兒自下方的樹中飛出,遮蔽了少年的身影。當白隼再次看到王子時,手中已經沒有了鷹。
拉斐爾仰望著天空上盤旋的鳥兒們,像是在凝視著在蒼穹裡飛翔的靈魂。
大地震動了。
「地震!」白隼下意識喊道,低頭一看,土石被震波翻攪開來,在地上跳動,震動幅度非比尋常。「不,死火山覺醒了嗎?殿下!殿下!」冷汗濡濕衣衫,白隼看向少年王子,以為會看到任何足以讓他必須自殺謝罪的畫面,沒想到見到了無法理解的景象。
拉斐爾彷彿就是巨大能量的來源,腳下是漣漪的中心,樹葉如一波波海浪般搖擺,宛若受到大風吹襲。白隼全身寒毛豎起,感受到有股能量穿過他的身子,同時他的腳下的土地裡鮮綠嫩芽吐出,鋪起地毯般爬上山壁。
不到半分鐘,震動停了,白隼發現他站在一片綠意盎然的世界裡,但他無心讚嘆。他最關切的王子,抬頭望向他。
拉斐爾的腳下冒出了枝枒,原本脆弱細小的枝葉開始生長膨脹變成粗大的枝幹,枝幹如辮子般自動緊密交纏,朝白隼而來,形成了一條神秘的步道。
「白隼。」少年輕聲呼喚,輕到只能從嘴型辨認他說的話。
白隼小心翼翼地踩上去,一確認交錯的枝幹能承受他的重量,他立刻用最快的速度趕到拉斐爾身邊。難道王子剛才也是這樣走到樹頂中央的嗎?
拉斐爾神情疲累地望著他,像是在撐著最後一絲力量等他到來。
「殿下,你還好嗎?」
「快走……」拉斐爾只說了兩個字,雙眼便閉上了。
白隼接住癱倒的少年,馬上領悟到王子說的快走是什麼意思。他們腳下粗大的枝幹開始萎縮,變回細小的枝葉。
他揹起少年,拔腿狂奔,枝葉的步道在他們身後快速消失。
白隼一路跑回山巔上,直到確認腳底下的世界不會崩塌。他氣喘吁吁,茫然地望著恢復綠意的山林。他在一塊能夠擋風的岩石後方,將少年輕輕放下。
「殿下?您怎麼了?」白隼拍拍拉斐爾的肩膀,但拉斐爾像是熟睡一樣,沒有任何反應。
白隼撥開拉斐爾的瀏海,摸了摸前額,確認王子沒有發燒。「失禮了,殿下。」白隼撐開拉斐爾的眼皮,抽了一口氣。
拉斐爾的瞳孔對進入光線毫無反應,這代表陷入重度昏迷,是非常危險的狀態,但更讓白隼頭皮發麻的是──
「眼睛,變成紫色的?」白隼吃驚地喃喃道。不只是虹膜從天藍色變成淺紫色,連應該是黑色的瞳孔都變成了銀紫色。
那雙眼紫得虛幻又柔美,就算裡頭毫無意識,卻有一種讓人陷落的感覺,白隼著迷地多看了幾秒才將王子的雙眼闔上。少年依然呼吸平穩,全然放鬆地躺在草地上,柔細的金色髮絲與草枝交錯,宛若髮梢變成了綠色,融入了草葉裡。
平時王子帶著淡淡的英氣,以華裳精緻的蕾絲與寬大的摺飾,掩飾尚未茁壯的身材;現在他睡著了,他變回原本的年紀,只是十五歲的青澀少年,還帶著孩童圓潤輪廓的臉龐,澄淨且脆弱,彷彿森林裡的精靈,會因為人類的碰觸而受傷。白隼將手離開少年,起身慢慢地後退。
我該將這孩子留在這裡。
白隼這麼想的時候,突然聽到咚的一聲,王子身邊似乎有東西落下。他甩甩頭,甩掉那個莫名其妙的念頭。
不,我絕不可能拋下拉斐爾王子。
白隼緊握雙拳,去看什麼東西掉下來。他在地上摸到一塊鵝卵石大小的石板,拿起來看,陽光下只見半透明的紅水晶質感,像是一顆血石,上頭還刻滿螞蟻似的小字。
雖然不明白王子為什麼要隨身攜帶這塊刻字石板,但擔心王子的東西遺失,白隼順手將它收進自己的口袋裡。
首要之務就是將王子送回山下治療。
他抬起少年,便聽到了細小鬚根斷裂的聲音,不知何時已經有綠色藤蔓幼苗開始爬到拉斐爾身上,好似植物在挽留著少年。
他重新將王子揹回身後,一步一步往山下走去,眼前景色重新進入他的腦海中,那空寂的黑色山脈,變成了鬱鬱蓊蓊的樣貌。
完全脫離常識了……
一陣風吹來,白隼聞到了果木的香氣,他原本以為會在四周看到一株在冬日結果的樹,直至風勢緩和後,他才明白那像是乳香木混著柑橘的味道來自貼在他身後的少年。
白隼不自覺地將身後的少年揹得更緊一些。
他要順著來路下山,卻遍尋不著原本那條平坦的道路,取而代之的是一道僅能夠容納他們通過的岩脈狹縫。白隼只能硬著頭皮走走看。走沒幾步,白隼便來到那條狹縫出口,一鑽出去,赫然看到一道沿著岩壁的鐵欄杆。他突然到達了他們原本應該去的小高地,那裡聚集了非常多的軍人。
「將軍出現了!王子似乎受傷了!」一個發現他們的軍人高喊。
丹頓小跑步過來,驚慌地說。「將軍,我還以為你們失蹤了。」
「那條上山的路真的沒有其他岔路嗎?」白隼質問道。
「報告長官,沒有。」丹頓困惑地說,移動的眼神像是想要知道白隼從哪裡冒出來的。
白隼回頭一看,剛才穿越而出的狹道早已消失,他居然對此不感到訝異。兩人沉默了幾秒。
「殿下怎麼了嗎?」丹頓緊張問道。
「殿下受了點驚嚇。」白隼說。現場每個士兵的情緒都格外亢奮,失去秩序地高聲談論著這里斯塔山剛剛發生的奇異現象。
「想必你們剛剛在山上也是一番天翻地覆吧!我也差點要嚇得昏倒了。里斯塔山的奇異故事又要多一樁了。」丹頓吐了一口氣。
「總之此地不安全,首要之務當是趕緊護送王子下山。」白隼腳步不停。
一來到山下,將王子抬上馬車後,一波強烈的地震再次爆發。
「注意落石,快走!」白隼對車夫喊道。馬車啟動,白隼迷惘地望著窗外。里斯塔山像是被一個無形的巨大玻璃罩罩住,裡頭是清晰的綠色世界,灰燼之雲只能在外頭繚繞。
遠方士兵的喧嘩聲傳來。白隼看到沿著山邊無數粗大如象腿的荊棘從地面升起,如同城牆般包圍著里斯塔山,直到長到了不可思議的二十層樓高,地鳴才跟著荊棘不再生長而停止。
白隼的鼻子再次聞到植物的香氣,似乎是玫瑰,呼應那有著刺棘植物的景象。白隼看著安置在馬車內,安詳睡顏的拉斐爾王子。
拉斐爾.白瑞瑟斯,我的王子。無論你是誰,無論你擁有什麼力量。白隼閉上雙眼,雙手交錯貼在額頭上,那是對神明起誓的動作,而他這輩子第一次做。只要你需要我,我將永遠是你的守護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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