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斐爾全身起了雞皮疙瘩,莎夏故事的尾端,他幾乎聽不下去。
為什麼一個無辜的女孩,為了善良的目的,卻付出了沉重代價,而罪惡之人仍然自由自在?黑石公爵,縱然我還是希望與你對話,了解你為什麼要這麼做,但我怕我亦無法理解你。如果可以,我不希望這世界上有任何暴力,但你似乎卻主動施與痛苦。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對待他人、你的子民?
拉斐爾小心翼翼地踩著木梯,礦坑出口的階梯非常陡峭,上頭還有濕滑的泥濘。隨著接近洞口,光線越來越明亮。他們天還沒亮就出門,現在終於迎來白晝,前往舒適的光亮之地。聽到外頭的啁啾鳥鳴時,拉斐爾心裡卻浮現另一個不安的念頭。
可是我,剛才又做了什麼?面對紅色火箭,那些曾經飽受虐待的子民時,我怎麼了?
拉斐爾記得他被不屬於他的憤怒淹沒了思維,知道丹頓正狂勸他離開,可是他彷彿看不見丹頓,並抽出了紫羅蘭。
他真希望接下來的那段記憶是模糊的,這樣他還能少受點良心苛責。
那股憤怒融入了他的血液中,他是他,他也不是他,在這模糊的精神界線上,世界變得黯淡,除了所有人心臟上閃耀著明亮光芒,有如火焰。
在他身邊,千百隻小鳥在昏暗的世界裡飛翔,在現實中只投下影子。
以命抵命!蜥蜴的聲音在腦海裡尖叫著。
隨著他的答應,小鳥掠過紅色火箭每一個人的心臟,啣起生命之焰,送來給他。他感受到渾身充滿難以言喻的力量。
他力量越豐沛,紅色火箭的人就越不濟,沒幾秒,洞窟上方的人一個個倒了下來。
幸好洛克那一聲震天大吼,讓他清醒過來,他真的得感謝洛克,讓戰勝理智的衝動恢復了平衡,讓世界變回正常。
他希望方才那一切都是幻影,是個夢,因為太不可思議,可是後來紅色火箭掉進陷阱中,獨眼泰勒先關心的卻不是投降與否,而是驚慌地發問那讓他們虛弱無力的鬼影是什麼?
一切都真實發生了。
如果說他單純是因為蜥蜴的窩被毀了,他便只該針對釀禍源頭,然而他卻知道挑選紅色火箭,怎麼能說這其中沒有他的意志?
他情緒變得複雜。他希望自己能永遠保有靈魂裡的溫柔與無邪,然而他的心裡卻有另一份冷酷,源自他的父親,只要有絕對力量能抹殺敵人,就會這麼做。
他知道,他所擁有的非人力量正在成長,可是,他並不清楚發生了什麼。如果他可以解釋,知道怎麼使用,他就不會覺得那麼可怕。現在,他必須傾全力抑制它。
他僅剩的精神力全放在抑制力量。
「殿下,注意腳步。」正當拉斐爾的額頭幾乎碰到上一級的階梯時,聽到白隼喚他的聲音。
拉斐爾看到白隼伸出手,迷迷糊糊地將自己的手也伸了出去,白隼立刻把他拉上來。
「謝謝。」拉斐爾藉由拍拍自己衣服的動作,讓自己警醒些。他莫名感覺好累,像是好幾天沒睡,精神力到達了極限。他直視著白隼,好讓身體緊繃挺直。「計畫成功了。」
「恭喜殿下。」白隼請拉斐爾來到離士兵集合區較遠的另一邊,盯著他的臉色。「殿下,您有沒有哪裡不舒服?」
「我很好。」拉斐爾知道他壓抑不了聲音中的倦意。
「您看起來不怎麼好。」白隼的眉頭糾結。「您剛剛走路很不穩,眼神也很空洞。」
「我沒事。」拉斐爾一陣不自在,他果然還是不想被白隼質問任何事情。
「您的健康也是在下的職責所在。」
「我只是……煩心不已。洛克說了他未婚妻莎夏的故事,和他為什麼如此憎恨黑石公爵。可是我即使知道了真相,卻一點解決辦法也沒有。我是個王子,但那只是一個空洞的頭銜,手上沒有任何真正的權力。就連我想和他們說抱歉,抱歉讓他們過這種日子,我還是得顧及國王與領主的立場,直到最後這句話我都沒有說出口。」拉斐爾發現自己的聲音斷斷續續,益發有氣無力,他想握緊紫羅蘭,把自己武裝起來,但手指卻扣不緊握柄。「我真的沒事。」
白隼那雙冰藍色的眼眸裡透出了苦惱。
拉斐爾跟著白隼來到作為集合標誌的一塊巨岩上,看士兵陸續爬出洞口整隊。這裡曾經是豐饒的黃金礦坑,有九十三條礦道,幾乎掏空整座山的龐大規模,所帶來的可觀財富卻只是黑石郡的中型礦坑等級。王國需要黑石郡的資源,並願意為此做出一些妥協。身為提供資源的一方,黑石郡的領主被賜予比其他領主更高的自主權,作為回饋。
我能懲罰達契亞嗎?除了叛國罪、間諜罪、對皇家資產縱火等國法之外,貴族本來就擁有在其領地行事的自由,更何況公爵的頭銜不是擺好看的。只要沒有違反任何律法,達契亞的作為頂多視為苛政,就算是父王知道此事,也只能勸導。
我該怎麼做?父王會怎麼做?父王應該會聽人民的聲音吧,父王可以答應哪些幫助?但一想到要和父親請求什麼幫助,拉斐爾便心裡一沉。
忽地大腦空白了幾秒,拉斐爾睜開半闔上的眼睛,發覺自己什麼都沒在想了。他馬上發覺肩上有一隻手,是白隼的手。他支吾了一聲,明白剛剛差點站著睡著,而白隼在他跌倒前扶住了他。白隼一臉擔憂。
「白隼,謝謝。」拉斐爾臉紅得發燙。「可能今天太早起了,我去附近休息一會,整隊結束後叫我。」
拉斐爾無法等白隼回應便逕自離開,他怕再拖下去,就會所有士兵前面直接倒在地上。他踉蹌地走到山壁邊,找到了一個灌木叢。他坐進草堆裡,想藉著灌木叢隱藏自己的失態,同時發現白隼跟著過來,盡責地在一旁守著他。拉斐爾本想再次和白隼道謝,但往山壁一躺便睡著了。即使那貼著背的岩石又硬又不舒服,也毫不妨礙他進入夢鄉。
軍隊整隊的聲音壓過了那個聲音開始的跡象。
首先是幾顆石子從山上落了下來,敲到地上,滾到白隼腳邊。白隼回身查看時,只看到王子倚靠的山壁不知何時已經裂開了一條大縫,王子睡得很沉,半個身子已經陷進去了,渾然不覺山的裡面發出的低沉隆隆聲,好似有人在深處接連引爆炸彈。
白隼心裡一驚,那可能是岩盤崩裂的聲音,他本來就反對在礦坑使用炸藥這種高風險的事情。稍有錯誤,就算礦坑初看毫無損壞,其實山的裡面已悄悄從某處開始產生裂縫,沒準何時會帶來災害。
白隼衝上前伸手要抓住王子,山壁就坍塌了。他連王子的衣領都沒碰到,眼睜睜地看著王子連著四周的泥土一下陷進了地底深處。
他本想進入那洞口,但察覺到頭頂上的風壓,本能躍開閃過落下的巨石。那顆石頭不偏不倚堵住了洞口,然後又落下了第二顆、第三顆。待塵埃落定,只見石頭疊成了一個小丘。
白隼臉色鐵青,狠狠地盯著那些石頭。
拉斐爾以為自己在做一個墜落的夢,無止盡地往下掉,掉進無底的深淵,突然嘴裡嚐到一股噁心的味道,有東西嚥進喉嚨裡。他驚醒了,睜開眼什麼都看不到,接著感受到他重重地摔在了地上,背部一陣疼。
他完全不知道怎麼回事,但感覺到大量泥沙瀑布般落在他的身上,就要把他像垃圾場掩埋廢棄物般壓扁吞沒。
拉斐爾拼命從泥石堆中爬了出來,直到確定不再有落石打在身上,便大力嘔出噎住他的泥巴。他喘著氣,發覺自己沉重的呼吸聲在這片黑暗中異常響亮、孤獨。「有人嗎?白隼你在哪裡?發生什麼事?」
「王子殿下!」白隼的聲音和土塊被移動的聲音從上方傳來,遙遠不清。
「我在這裡!」拉斐爾的嘴裡還是滿滿作噁的泥土味,一邊用袖口擦掉帶著泥的口水,一邊摸索著往上爬。當他爬到頂端,卻在應該是出口的地方摸到一塊巨石時,心中一涼。「白隼!我在這裡!」拉斐爾大力敲拍堵住洞口的石塊,搥到血絲從雙手許多擦傷滲出。「白隼?」
「殿下,您沒事嗎?」白隼的聲音穿過岩石,隱隱約約傳來,拉斐爾感到些許安心。
「怎麼回事?」
「我很抱歉讓您掉進山裡,可是洞口不幸被堵住了。請殿下在原地稍等,我們正在處理石頭。您沒事嗎?」
「我還安好,不過這裡什麼都看不到。」拉斐爾大聲說道,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依然鎮定。雖然不明白怎麼會發生這個意外,但他希望今天的任務能毫無瑕疵地結束。
冷不防地,整個空間再次晃動,土堆崩塌了。拉斐爾驚叫一聲,跟著滑落的泥石一路滾下,滾到了最底部。
白隼的聲音聽不到了,地面離他非常遙遠。
「地震嗎?」拉斐爾一張嘴便吸入了一股難聞的腐臭味,隨即喉嚨像是被胡椒嗆到,猛烈咳嗽的同時,眼淚也不停地流了出來。
拉斐爾當即放出他的能力,向四周求救──他的世界從來沒有這麼安靜過。這裡連老鼠、蛇和小小的蟲蟻都沒有。
這裡沒有生物活著。
地底有毒氣……拉斐爾摀住口鼻。
胸口像是被大石頭壓住,拉斐爾吸了一口氣,又拼命再吸一口氣,但無論他怎麼努力都無法呼到足夠的氧氣,他扯著上衣,緊繃的胸口傳來陣陣刺痛。他不知道白隼有沒有聽到他的聲音,在這巨大的空洞中,他只聽見自己倒地的聲音。
希望白隼找到我的時候,我還活著。拉斐爾在心裡禱告。
外頭的黑暗在旋轉著,濃稠的黑暗也在大腦內旋轉著,拉斐爾感到昏昏沉沉。或許再過一分鐘,他就會失去意識,而兩分鐘後,就會窒息而死。
父親!
若他不幸意外死了,父親會做何感想?父親會深深難過,因為他是好不容易養大的血肉?還是會更為憤怒?他是王子啊,這種死法既不榮譽也不光彩,太莫名其妙了。
但是,在這座礦坑城市裡,很多人都是這樣喪失生命的。就這麼簡單,一個錯誤,然後被山壓死或毒死。
拉斐爾從未想過自己該怎麼死,他太年輕,距離想像自己會怎麼死的年紀太遙遠。他以為日子會一直差不多這樣下去,充滿煩惱,但也充滿和平。
拉斐爾不知道為什麼要想著未來,可是他已經在想著接下來就會是馬可叔叔繼承王儲頭銜,甚至克里斯有沒有可能坐上王位的一天?不過父親不喜歡叔叔一家人,肯定無法容忍未來出現那樣的光景。或許父親會再結婚,製造一個孩子。那個孩子應該不會有和他一樣的奇怪能力吧,思維裡的雜音少了,那個孩子一定能成為父親希冀的繼承人。或許父親一開始會難過於他消失了,但隨著另一個孩子長大,反而會鬆一口氣?他本來就是一個不夠好的孩子,現在剛好可以解決父親的問題。
隨著全身變得麻木且沉重,這些問題逐漸化為烏有。拉斐爾覺得自己融入這一片安靜的黑暗。他看不見任何東西,也沒有任何東西看得見他。如果死亡是像這樣平靜,那他還可以接受。
在拉斐爾以為身體已經停止運作時,他聞到了淡淡的香味。香味一會兒就不見了,但他也沒聞到臭味。其實他很早以前就沒聞到臭味。他不知道是不是嗅覺麻痺後失控的大腦讓自己產生幻覺了。
接下來感官突然恢復,指尖傳來刨過銳利砂石的熱辣刺痛感。
難道我沒死?拉斐爾詫異地發覺肺部漸漸變得輕鬆,他還順利吸到了一口氣,他接著又做了幾次深呼吸。我……在呼吸?在毒氣之中?
拉斐爾嘗試動動冰冷的手腳。他感覺自己動了,肌膚摩擦過地板。
我到底是活、是死?一片漆黑中,他懷疑自己的身體是否真的移動。死亡是什麼?有沒有可能死亡其實是清醒的,只會用一線宛若來自天堂的香味作為區隔生死的暗示?會不會在最後一刻感受到的,其實早已是幻覺?所以才會只感受到這麼一丁點的疼痛,因為駭人的窒息痛楚,沒有身軀能夠承受?
不只指尖的疼痛,拉斐爾感覺到他的手心裡有什麼。他沒法形容那是什麼,那不是實體的東西,但他卻可以感應到。
他隱約明白那是剛才從紅色火箭眾人心臟上抽出來的生命力,原本被他吸收,現在回到手上,溢了出來。
好香……
幽香再次飄來,味道更濃了。拉斐爾發現四周出現微弱的光線。他望向光線來源,不知何時,手掌上冒出了金綠色光芒,接著感覺指頭夾到許多幼苗的軟莖。
發光的……花?
那像是番紅花的小花正不停地破土而出,小花花蕊發著微光,宛若一盞盞迷你燈籠。花兒叢叢相連,環繞著他,空氣中的惡臭都被濃郁的花香取代了。
拉斐爾坐了起來,愣愣地望著那些發光的花兒,感受著各種恢復的感官知覺,和逐漸清晰的頭腦。他抬起頭,打量四周。他在一個天然洞穴裡,毫無被開發過的痕跡。大概先前爆破陷阱,再加上地震,讓這一帶的地層變得不穩定,於是裂開了。最奇妙的是這些花,氣味似乎有解毒的效果。
光之花兒們,謝謝你們救了我。
剛道完謝,拉斐爾驚訝地發現光之花正不停地冒出來,如骨牌般沿著一條線一路綻放。在滿溢毒氣的地底中,開出來一條花之道路,朝洞穴深處前進,像是某種機關被啟動了。
我還以為光之花是我變出來的,還以為我多了新能力……?拉斐爾歪頭望著已經開滿光之花的通道。難道其實是有人刻意把它們種在這裡嗎?
拉斐爾一起身,光之花開得更茂密了。任何人掉到這裡,光之花都會長出來嗎?拉斐爾感受到手掌中的能量正在逐漸減少,還是真的非得是我?
花道的盡頭是什麼?拉斐爾本能地知道光之花在盛開不久後就會凋謝。他原本還想等白隼下來再一起過去,但猶豫了一會,還是決定先去看看。他並不害怕這些陌生的花會帶他到什麼險境。他覺得這些花和他都是用同樣的線搓出來的繩子,都是片段生命的延伸,而當他們緊貼在一起時,生命才會發出光芒。隨著拉斐爾前往洞窟深處的腳步,淡綠色的芽從土壤中抽出、生長,變成更多的光之花,溫柔地盛開在他身邊。
通道底部有一面牆,那裡光之花開得最密,像是在刻意展示般照亮了牆上一片細緻的凹凸線條。看到牆壁上刻著密密麻麻的文字,拉斐爾不禁好奇地湊上去,想要瞧清楚一些。他的指尖貼上牆面,著迷似的順著符號輕撫。附著上頭的沙土開始剝落,揚起一陣輕煙,露出底下的文字。
拉斐爾讀了開頭幾個字,愣住了。
我們相信你是那個人,因為唯有你,才有辦法讓光之花盛開,得到花的指引,安然無恙地來到這裡。
你應該正納悶這是怎麼回事,以及刻下這段文字的人是誰。你在這個時候還不認識我們,因為當你發現這一段文字的時候,我們已經死亡了,而且死了相當久的一段時間。我們刻下這段文字的年份是根歷一零零一年。
以下的文字是我們這一生最巨大的秘密,原本我們要將這些秘密帶入墳中,然而還是決定留給你。但也因為這些訊息足以撼動人類的歷史,所以我們並不會留下完整的敘述,以防無關的人看到。雖然不完整,但你看就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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