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左林 &火箭
雷貝斯躺在一片積雪厚重的山谷裡,鮮血從他的胸口流出,沿著胸側滴落雪地,風雪在耳畔怒嚎,身下是刺骨的寒冰,傷口卻有著火燒般的灼痛,他仰望著灰暗的天空,世界的顏色只剩絕望。
翻越眼前的山陵就是通往異界大門的捷徑,也是巴索羅謬當初將他拋下的地方。當時的他已經萬念俱灰,對於治理國家、王位和繼承之力厭煩至極,薩佐與緋的叛變雖然在他的意料之外,但也給他一個離開的好藉口。
巴索羅謬藉著新王即位、整肅宮內大臣的混亂時刻,將封印雷貝斯的鏡子挾帶出境,然後建議他用繼承之力切開空間,穿越異界,逃亡到傳說中的路西斯,再也不要回來。
那是他唯一一次感謝「繼承之力」的存在,不用巴索羅謬叮嚀,就算找不到路西斯,他也會一輩子待在鏡子裡,不再會來。
現在他真希望自己當時沒聽從巴索羅謬的建議。
如果在這裡死去也不錯。
對不起俄本夏嗎?也許,但從她簽下契約的那一刻起,就應該要做好覺悟;
對不起諾提司人嗎?不,他覺得自己已經盡力了;
對不起伊維嗎?如果他能出生在普通人家裡就好了,或者他還會有個弟弟或妹妹;
對不起巴索羅謬導師嗎?一點都不。那男人當時要我理所當然為國家而死,結果自己卻先走一步?
不是這樣的。
他是真心覺得對不起俄本夏、對不起伊維,對不起所有對他寄予厚望的人。
還有,對不起,薩佐。
「好累。」他喃喃自語,閉上雙眼。身體已經麻木到無法動彈,逐漸失去知覺。
陰沈厚重的烏雲裂了一條縫。
有一個不被諾提司人歡迎的東西悄悄從雲的後方窺視這片大地。
雷貝斯感覺眼皮一熱,原本近乎休擺的大腦又慢慢活絡起來,身體已經不再麻木,指尖也確實傳來冰雪的冷冽,寒意從每一個毛孔鑽進骨子裡。
他睜開眼,看見了他在路西斯好不容易習慣的東西。
黎明。
太陽。
淡淡的橘紅光芒從雲層後方隱隱透出,烏雲像是被沖洗過般的跟著褪色,橘紅色的光芒益發強烈,接著轉為黃色,再變成金黃,最後是無以名狀的白!
被這樣熾烈的陽光照射著,骨子裡的血液剎時沸騰起來,肌膚每一吋都在燃燒,他本能地害怕直視太陽,卻發現他過去從來沒有像現在看得這麼清楚過!有一種能量源源不絕地從體內爆發出來,風的感覺、冰雪的感覺乃至於呼吸的聲音都消失了,他的存在被陽光稀釋,變得薄而透明,而手腳卻往外無限延展。
他終於意識到,所謂繼承之力,不只屬於他、不只屬於他的祖先、也不只屬於弒神者的後裔,而是屬於這片大地上所有世代相連的血脈與記憶。他的「存在」本身,繼承了那些人的生命。在他領悟的須臾之間,也超越了所有生命時間與空間的維度。他將化為承載一切的容器,廣納宇宙無盡藏的時空。
他的身子變得很輕,開始往前飛越。他看到了世界上第一張魔法牌被創造出來時候的樣貌,他伸出手,那張牌就自動依附過來;他看到了當年術士們為了打倒法珞研究了一系列的卡片;他看到了還是學徒時候第一張自製的卡片、巴索羅謬的卡片、被伊蒂絲偷走拿給薩佐的卡片、還有無數諾提司術士製作的卡片,過去的、現在的、未來的,全都依照雷貝斯的意志到來,圍繞著他,像一條淵遠流長的河,沒有盡頭。
他在河面上飛馳,身上籠罩著熱氣蒸騰的雷霧,所經之處,卡片便化為牌面上的形體追隨他,那些像是墨線繪製而出龍、蛇、火、劍等無以計數的生物和非生物,滿滿地覆蓋晶瑩的河道,從遠處看去就像太陽下誕生了一條閃耀著光輝、被閃電包覆的黑色巨龍。
此時,平原上的諾提司軍及骨獸因為突如其來的太陽照射而四處奔逃,倖存的路西斯殘兵則高舉著雙手歡呼。
法珞不可置信地看著這一切發生,本該死透的男人為何能挾著光明回來?
「無妨。也就這點程度。」法珞冷笑一聲,身為骸骨之神的他無畏太陽的存在,沒想到下一秒他的心臟就在一陣顫動後化成一抔灰屑,同時,一隻黑龍自空而降,張開巨嘴咬住異界之門,異界之門「轟」地一聲整個爆破,在門邊閃避不及的骨獸也都被雷貝斯的巨龍輕輕幾個掃尾瞬間化為地面的一片黑影。
「你!」法珞冰冷地望著升騰到他對面的那條黑龍。
「啊……那是……雷和……伊維?」
在下方的地面上,姬蓮不顧其他人的勸阻,駕馬帶著剛清醒過來的俄本夏來到戰場中央,抬頭看著天空中雷貝斯與法珞對峙。俄本夏掩不住激動的心情,落下淚來,姬蓮則是緊張地繃著臉,一手拉著韁繩,一手緊緊扶助俄本夏嬌弱的肩膀。
黑龍閃爍著妖異的雷光盤旋在半空中,並以自身所在的範圍用萬鈞雷霆及狂風畫下通天結界,將整座平原作為困住法洛的牢籠。卡牌化形而成的無數生物與非生物數量遠遠壓過了冬日的呢喃所能施放的極限,連法珞的復原速度也趕不上怪物的撕咬,最後只剩下一顆頭顱和殘缺的半邊臂膀連著破洞的胸口,那灰白色的空洞被風穿透,發出駭人的迴響。
「伊維,如果你不是光與影的孩子,也許會活的更好,我很抱歉,但如今能穿透光影兩界的你已無法再被封印,我別無選擇,只有毀滅你了。你的空虛,我來替你承擔。」
雷貝斯嘆了口氣,伸出被雷霧包圍的手碰觸法珞胸口的空洞,蝕刻在他心臟上的基準之心與法珞胸口的空洞產生了共鳴,一片溫熱的紅色暖霧自雷貝斯的胸口洩出,沿著他的手進入法珞的胸口的空洞,在裡面結成一個小小的核,逐漸飽滿充盈了起來,同時,雷貝斯胸口的紅光卻越來越黯淡,逐漸被黑霧取代。
「這就是你的仁慈嗎?」法珞狂笑,隨著他的胸口開始鼓動,笑聲逐漸變得淒涼。「烏爾莉卡……」
「伊維,快睡吧,我們都會陪著你。」
雷貝斯溫柔地說著,結合繼承之力與基準之心的力量,手中閃耀起血色的雷霆,他將一擊粉碎法珞──
忽然傳來一聲女人的慘叫。
一把閃爍著青藍色光輝的利刃自雷貝斯的腹部穿出,同時刺入法珞的胸前,兩人的鮮血從劍的血槽中溢出。
俄本夏驚叫一聲後掩面伏在姬蓮肩上,姬蓮一扯韁繩打算帶著俄本夏逃跑,卻被俄本夏抓住轡頭阻止她調轉馬頭。
雷貝斯輕笑一聲,第二次。
緋的雙手顫抖著,緊握住薩佐的手及劍,一劍貫穿雷貝斯與法珞。
法珞的殘軀剎那間如石頭風化般崩解,雷貝斯則自天上墜下,黑色巨龍回復成卡牌,旋風似地聚攏在他身下,減緩飛墜之勢,護送他平安落地,接著便漸漸淡去,消失無蹤。
雷貝斯不需要問也知道緋的用心。
她要讓薩佐成為弒神者,以成為新的骸骨之神,戰勝失去心臟的死亡。
緋抱著薩佐自天空翩然而降,骨獸及卡牌大軍及都已消失無蹤,風停了,烏雲又重新聚攏,黯淡的陽光在雲層後掙扎,找不到穿透的路徑。
自天空降下的三人落地時揚起了幾許殘雪黑土,沒有骨獸的荒涼大地上,四處盡是無數散落的盔甲,彷彿是被神所遺棄、隨意丟在地上的鐵人偶,哀傷瞪視著導致他們悲慘命運的源頭。
殘存的諾提司軍不敢輕舉妄動,只有德斯蒙德飛奔過來,一臉憂慮與羞愧,緊皺的眉頭扭曲了臉上那些田中溝犁般的疤痕,使他的面孔更顯醜陋。然而眼前人影一閃,是古倫擋住了他的去路。
雷貝斯站起身子,他身上散發出的雷霧越來越濃,好似全身的體液都要蒸發乾了,每走一步內臟都沈重地像是鐵塊彼此撞擊,他終於來到薩佐面前,看著弟弟吸了一口氣,然後逐漸恢復穩定的呼吸。
先是兒子成為骸骨之神,再來是弟弟嗎?
異界的神明啊,只要你不存在,這世界就不會再有人必須承受可悲的命運。
他無奈地搖頭:「我會留給你最後的尊嚴,你就死在諾提司的劍下吧。」說罷,深吸一口氣,猛地抽出古倫給他的那把劍朝薩佐直刺下去。
古倫看見這一幕,原想不顧一切瞬間移動過去,畢竟他理應守護自己的母親和……父親,但心裡卻有個聲音要他停下腳步,好像這一刻他其實已經等了很久。
然而「噹」地一個驚人的金屬撞擊聲伴隨著些微火光,緋竟徒手將雷貝斯的劍擋下了!
雷貝斯手中的劍彷彿敲擊在堅硬的金剛石上,迅速佈滿裂痕,碎裂。
雷貝斯忍不住笑了,他忘記這把劍已經被附上靛的詛咒,無法傷害緋。
雷貝斯看著緋,嚴厲地說道:「就算他已經不是你愛的那個人了,你也要讓他活下去?」
緋點點頭,淚流滿面,雷貝斯看到她傳來的異界大門景象。他猶豫片刻,臉色緩了緩:「我送你們到異界盡頭。」他用被雷霧包覆的手在空中劃開一道門,門就像在半空中染上一層墨般飄飄忽忽,門的另一邊,是異界深不見底的深淵,還有震耳欲聾的骨獸咆哮。
德斯蒙德忽然越過古倫,率先衝過了異界大門,他的身影在穿越異界大門的瞬間變得更加醜惡恐怖,身上的顏色盡失,全身像是被人灌水般迅速膨脹了起來,早已損壞的盔甲不勘壓力噴開,露出底下滿布疤痕的腫脹身軀。
他的肌膚被撐裂了,身上的疤痕開始裂開,長出黑色的薄狀物,肩胛骨的地方則是裂開兩條深深的長縫,黑色的羽翼從縫中舒展開來,就在他身影完全消失在門內的同時,一隻黑色的巨鷹自門後騰空掠起,牠煽動翅膀,等待著牠發誓守護的主人進入屬於骸骨之神的王國。
「母后!」古倫閃身上前,他不願意看到親愛的母親被封印在異界大門之後,從此活在空虛中,沒想到卻被雷貝斯輕輕擋下。
「母后!別去!」古倫幾欲崩潰,緋卻帶著沉睡的薩佐毫不遲疑地跨過異界之門。緋向古倫回眸一笑,笑容中帶著歉意,然後便和薩佐隱身在黑暗之中。
「雷貝斯!」古倫伸手要抓雷貝斯,卻被他身上籠罩的雷霧燙得退後一步。古倫臉色慘白,眼裡盡是仇恨的怒火:「你不是擁有繼承之力和基準之心嗎?你為什麼沒有在黑山上殺了法珞?你為什麼那麼慢才回來?你為什麼阻止我?你為什麼沒有救厄里亞?你為什麼沒有救歌蓓妲?你為什麼連我母后都無法留下!」
「古倫,我很抱歉……」雷貝斯綠色的眼睛晦暗如墨,他每講一個字,都從口中吐出陣陣雷鳴。
「我不要你的道歉!」古倫刷地豎起鷹弧,箭座抵住雷貝斯的胸膛,拉滿了弓:「如果我還有一支箭──」
「請你不要這樣,古倫殿下──」姬蓮駕馬帶著俄本夏終於趕到,俄本夏不顧自身安危,下馬後便朝著雷貝斯與古倫直直衝去,還張開雙臂隔開兩人,烏黑的秀髮已失去光澤,縷縷雷霧自她的指尖、髮梢及唇瓣飄出:「雷並非不願意去救你弟弟和妹妹,他剛剛差點死掉……我知道的,我感受到了……」
「夏,沒關係的。」雷貝斯從背後將俄本夏擁入懷中,微微一笑:「古倫,你會成為很好的王。」
說完,一道雷光自天際劈下,基準之心的銘文剎時自雷貝斯的心臟剝落,在他胸口上開出一朵紅花,一片片的花瓣如水晶般閃耀著,而且不斷地分解成更加細小的粉塵,隨風飛揚。一團黑火從雷貝斯與俄本夏的腳底燃起,兩人在烈焰中化為灰燼,留下地上一抹淡淡的灰影。
古倫不禁跪在地上,痛哭失聲。
哪裡都好。
他想用瞬間移動逃離這裡,卻發現自己失去了誕生祝福之力。
他開始大口大口的吐出鮮血。
他清楚地看到雷貝斯剛才開門的地方,那道門在他眼中不再飄忽不定,而是一個完整、巨大的拱形雕花水晶門。水晶儘管晶瑩剔透,門後的世界卻是茫然一片,陣陣灰霧從門縫中透出,他伸手握住門把,感受到上面傳來刺骨的寒意。他內心掙扎了很久,最後還是決定把門關上。
‡
古倫一揮手,一道連結光影兩國的大門出現在光之國唯一的倖存者姬蓮眼前。
「你回去吧。」古倫的語氣如鉛塊般沉重,一層寒霜覆上他曾經純真稚嫩的臉龐,他不想再看到跟雷貝斯或路西斯有關的東西。
姬蓮獨自一人落寞地回到路西斯,當她看到滿地的鏡子碎片以及眾人冰冷的屍體,忍不住放聲大哭,她多希望這是一場夢,只有她一個人做的惡夢,但她懷裡冰冷的俄本夏屍體告訴她,她的朋友、戰友都死了,只有她一個人回來。
她察覺身後還有一大團晶亮的東西,跟隨著她從諾提司飄過來。
那是基準之心碎裂的結晶。
結晶慢慢覆上路西斯的大地,所有沾染上基準之心結晶的人,身體都有了奇怪的變化。
他們的腳下多了一個黑色的物體,有時深沈、有時淺薄,但無論如何卻是與自己緊緊相依,從此以後光之國的人有了影子的加持,壽命不再受限於八十歲,然而影之國的人卻也無法活到八百歲,他們失去了長命以及隨心所欲停駐年歲的力量,雖然也不會再被太陽灼傷……。
目錄 下一回
沒有留言 :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