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洛伊走回房內，手中握著一顆瑰麗非凡的寶石。這麼大的鑽石，一定價值連城，但這是特洛伊第一次偷到鑽石卻一點都不開心。
他不記得自己何時出手，更不知為何手中只剩下那顆詛咒鑽石。午夜美人彷彿畏懼墜落地面，於是掙開鑲嵌逃脫。現在偌大的鑽石在他耳邊興奮尖叫，一陣陣的怨毒聲音裡頭多了一名熟悉的女性聲音。
嘖，我遇過的詛咒還不夠多嗎？
特洛伊一身冷汗，會吸引詛咒的共鳴者體質是他討厭的事之一。
他坐到爐邊的沙發，讓身體回暖的同時，冷靜下來思索，他當然不能讓午夜美人的詛咒也索他的命。自動人偶站在壁爐邊，如同平常沒有接到指令的樣子，在原地一動也不動。
「維克多，你知道嗎？」特洛伊自言自語道。「午夜美人喜歡挑上具有獨特慾望的靈魂，像你吧，著迷自動人偶到將自己做成人偶……」
房間忽地變暗一秒，特洛伊謹慎地望著恢復的燭火。
「詛咒是一種強烈又純粹的惡意。念頭本身越是單純，就越容易影響周圍的世界。」特洛伊轉動著手中的鑽石，燭光在精緻的切面之間折射，隨著角度變換閃爍著不同色澤，宛若許多不同靈魂一齊散發出光芒。「詛咒很難破除，其中最容易的就是找個替死鬼。我要擺脫午夜美人的詛咒，而你想要一具可以正常活動的身體吧。」
房間裡隱約傳出齒輪轉動的喀啦聲，但當特洛伊仔細聆聽，房間裡一片寧靜，自動人偶沒有移動分毫。
海倫……
特洛伊摸向鎖骨下方的蜘蛛刺青。
突然，房間裡響起了女人銀鈴般的笑聲。
「借我一點妳的魔法，海倫。」
特洛伊才剛語畢，氣溫便急速降低，有如掉入另外一個空間的壓力變化讓耳朵嗡嗡作響。齒輪聲從四面八方傳來，房間似乎在扭曲，柱子像鑲嵌在齒輪機關上緩緩轉動，天花板的水晶吊燈也搖晃旋轉，燭火明滅不定，影子在晦暗的精緻家具間跳躍。
「特洛伊．布萊克伍德先生，我對你的提議很感興趣。」
自動人偶再次開口了，聲音比特洛伊先前聽到的更為自然，宛若那是來自靈魂本身的聲音。
「維克多爵爺，你有十分鐘。希望在這時間內，我們能創造一個雙贏的交易。」特洛伊將午夜美人緊握在手中。「因為你渴望回到世上，所以靈魂逗留在自動人偶中。我說得沒錯吧？」
「這具身體需要改進。我希望可以繼續自動人偶的研究。」
「如果你能證明你對我有價值，你就有這個機會，不然十分鐘後，魔法消失，你回去當一個偶爾能嚇嚇人的鬧鬼人偶。」
「我能夠實現你機械工藝上的任何需求。」維克多優雅地鞠躬。「科學是掌控現實的力量。如果你需要強大的科學之力推進這個世界，沒有比我更好的人選。我還有許多尚未實踐的計畫。每一項發明如果成功，都能改變這個世界。」
「哪些計畫？」
「我認為這是你會對這項感興趣──將自動人偶的機械手臂擴展功能，替人類從事枯燥或危險的工作，像是搬運和疊放重物。」
「聽起來許多人會因此失業。」
「這是解放，人們能去從事更有意思的工作。我剛舉的只是一個例子。」維克多舉起一根指頭，包裹在流雲石下的金屬指節顯而易見。他升起第二根指頭。「為了要讓自動人偶能進一步的運作，我原先也在研究電學，我相信正在蓋發電廠的你對更有功率、能儲存更多能源的技術非常有興趣。」
「五分鐘。」
「就算所有的皇家科學院士加起來也追趕不上我的研究成果──十名凡人遠比不上一名天才來得有效率。若我離開這個世界，這些有用的想法都將化為虛無。」維克多嘆息一聲，「更何況我不知道在另外一個世界裡，科學是否有用武之處？或許科學只能在這個世界中，服務人類。」
「說的真好聽。」特洛伊冷冷笑道。「但你只在意你的想法，或者說你的傳奇，能夠繼續實現。」
「我在把未來給你，布萊克伍德先生。你不是思維狹隘的人，我知道你能理解我的價值。」
「是喔，但你看，這就是問題。你的重點還是你，你沒有考慮到我的需求。」特洛伊的語氣透露出不耐。「你沒有多少時間可以浪費，建議你在開口說下一個字之前，先好好想一想。」
維克多眨了一下眼。「你開條件吧。」
「你替我工作，而我會每天替你上發條。」特洛伊直接了當地說。
「工作？上發條？」自動人偶抬眉的表情比平板的聲音更能表達他的反感與驚訝。
「我不可能讓你復活。根據可靠消息，你的屍體早就被達契亞切碎拿去餵狗了。你要我拿什麼讓你復活？」特洛伊嘲諷地說。「我說『工作』，就是完成我交代的任務。還是說，你以為你是以前那位可以把研究當成興趣的爵爺？喔對，你現在可是自動人偶，自動人偶本來就該服從人類。」
「你的說法，更接近於僱用一個不用吃喝拉撒的奴隸。」
「你要認為自己是在當奴隸就隨便你囉。」特洛伊惋惜地聳肩。
「先生，我希望你能先理解自動人偶的定義。自動人偶的意思是『以自身意志動作』的人偶，那是我個人研究的最終目標。」維克多透亮的玻璃眼珠直盯著特洛伊。「人類進化的下一階段，不老不死的存在。」
「我沒興趣。」
「布萊克伍德先生，希望你別將我大材小用。我能同時進行很多開發計畫。只要你能支持我研究，成果的使用權利你將可以無條件享用──以往我和黑石公爵是這樣合作的。」
「就連黑石公爵也認為你越界而把你殺了。」特洛伊搖搖食指。「再者，我不認為你我之間有對等談判的籌碼。三十秒。」
精緻的面容扭曲，維克多的表情變得憤怒，那是栩栩如生的憤怒。特洛伊不由得讚嘆自動人偶臉部機關的精妙程度。
「二十秒。」
維克多的表情卻剎那間恢復木然，彷彿他所有情緒突然消失，恢復為一個沒有感受的自動人偶。維克多上半身微微向前傾，順從的姿態讓特洛伊嘴角微微翹起。
「我同意你的條件。」維克多跪了下來，面容變得陰暗，輕聲多吐了一個詞。「惡魔。」
「嘻嘻，我的小特洛伊可是惡魔養大的孩子呀。」
銀髮女子不知何時出現，慵懶地摟著特洛伊。
「海倫，可以幫我和維克多爵爺立個『契約』嗎？」
「我們這位人偶先生似乎有點緊張呢。」海倫戲謔的目光瞧著維克多。
「他只是被突然出現的妳給嚇到了。」特洛伊笑道，將午夜美人放到海倫的手中。「這位先生只要能做研究，什麼代價都願意付。」
「這顆邪惡的鑽石，緊纏著你的生命，也是盛載靈魂的容器。我把它變成專屬於你控制亡靈的道具還不容易。」海倫抿嘴輕笑。
一紙黑色契約與鋼筆憑空出現，漂浮在特洛伊面前的空中。特洛伊在其上簽字時，紙張也依然停駐半空中。然後契約如蝙蝠般飛到維克多面前，自動人偶僵硬地簽字。
「契約成立。」
海倫的聲音在特洛伊的耳邊也在頭腦中響起。她飄忽不定的身影出現在特洛伊與維克多的中間，午夜美人漂浮在她雪白的手掌中。
忽然房間內產生了風暴，所有物品都在搖晃或墜落，一股足以切開次元的力量將午夜美人打開一道隱形開口。低語聲從中飄出，忽大忽小，被午夜美人吸收的眾多死者爭相呼救，哭喊聲越來越大，到最後好似整個房間都在尖叫。
對於突然降臨的龐大力量，特洛伊一時透不過氣來；維克多更是措手不及，沉重的金屬身軀退了一步。
「血，我的小特洛伊。」
海倫的聲音再次灌入特洛伊的腦海中。
特洛伊拿出藏在西裝裡的小刀，將食指劃上一道口子。他的血像是迫不及待地被擠出來，一顆顆渾圓的血珠飄到半空中，化作一道細絲般的紅色弧線，射向午夜美人。
午夜美人持續透過無形的開口發出哀號，空中的血絲被那不可見的開口吸入，恍若憑空消失。特洛伊依然可以感受到離開他體內的血的流動，他的共鳴之力與血交融。血是他的分身，他的槍，射中午夜美人的心臟。
午夜美人恐懼無力地發出最後一聲怒吼，一條條靈魂飛了出來，靜靜地飄浮在海倫四周。隨著海倫視線轉動，他們盡被吸入海倫紫色的瞳孔中，消失無蹤。
「不錯的禮物，充滿怨念的靈魂總是特別美味。」海倫舔了舔嘴唇。
午夜美人中只剩下一個男子的魂魄在虛實之間閃動著。一隻銀色蜘蛛出現在午夜美人之上，利爪揮動，在鑽石表面上刻下了雙月圖樣，然後爬到午夜美人背後，化為銀色的金屬框架。一支鑲嵌璀璨寶石的銀色發條鑰匙飛到特洛伊手上。
「維克多．蕭，聽說你的願望是把人類改造成自動人偶？」海倫看向維克多，精緻黑裙下浮現出巨大蜘蛛的影子，朝人偶的方向延伸。「我相當期待你的研究成果。」
「這是我的榮幸，尊敬的女士。」自動人偶那逐漸被蜘蛛陰影覆蓋的臉上，露出機關拼組出的完美笑容，但玻璃眼珠卻閃爍著恐懼。
房間內的燈火熄滅，海倫牽起了特洛伊的手，隨著一陣神秘的薄霧罩住他們，兩人的身影消失在空氣中。
月光照耀著陽台上空無一物的鳥籠，風吹起了幾縷艷紅色的髮絲，像是要被帶往那無盡的彼方。
*
特洛伊隨著海倫在薄霧中前行，腳下如銀絲織成的路徑閃爍著微光。
「我發現了我找上千年的天洞。」
海倫心情很好似的宣布，難怪今天她會迫不及待地帶著特洛伊一起穿梭在她私人的蜘蛛網絡。
四周的景色不停變化，原先他們是在安潔莉娜的房間，但那房間跑到了身後、縮小成娃娃屋的尺寸，然後忽地消失。城堡長廊像是一張半透明的畫，無論原本走道有多長，都被壓縮成薄薄一張紙般的距離，他們一步就穿越而過。特洛伊注意到頭頂出現了夜空，他們離開了黑石城堡。
「天洞？天上的洞？」特洛伊不在乎地發問，身邊閃過一團又一團的模糊黑影，海倫的網絡連結著虛幻與現實，實際位置究竟在哪裡特洛伊其實也不清楚。
一個胖男人突然闖進白霧裡，他手中提著大包小包的雜貨，張大嘴巴，似乎受到了驚嚇正打算咒罵，但他馬上開始縮小。
「是呀，天上的洞，小小的洞。」海倫以紅色高跟鞋隨性踢開迷你小人，小人和方糖大的七彩包裹飛了起來，劃出弧線消失。「天洞可是非常調皮，它每隔一百年還會換位子，不過終於讓我找到呢！」
聽著海倫難得像個小女孩般雀躍的口氣，特洛伊不禁失笑：「那妳是怎麼找到它的？」
海倫偏頭靠在特洛伊的肩上，吐出甜美的歎息：「天洞就在這兒，在我的特洛伊身邊。」
「我的頭上有天洞？」特洛伊抬頭往上看，只看到低矮的灰燼之雲，在夜晚的工廠燈火下暈染出一片暗橘色天空。
「我在附近溜達時發現了『地鏡』。」海倫發出愉快的笑聲，雙眼瞇成閃閃發光的兩條細縫。
「地鏡？」
「為了能重新找到天洞，支配者對飄忽不定的天洞下了一個詛咒印記──『地鏡』。只要能找到『地鏡』，站在那兒，抬頭一看就能發現『天洞』囉。」
「『天有洞，地有鏡』，我小時候好像聽過這句話。」
「瞧你，都把傳說忘得一乾二淨了。」海倫嘴上的口氣雖然無奈，笑意卻顯得更深。
「那這個天洞有什麼用處？」
海倫拉著特洛伊的手往前，轉了個彎後停下來。
猛烈的寒風打到特洛伊的臉上，等他睜開眼睛，眼前是一片幽迷景象。陡峭的山陵線浮現在他的四周，在他眼下不遠處，有一片看起來柔軟舒適的草地，在山岩巨大的陰影下，那個地方寂寥無聲，漆黑無光，彷彿只要躺上去，疲累的身體便能度過一個舒服無夢的夜晚。
特洛伊有一股衝動，想投身於那片地毯般的絨草中。他正要往前踏出腳步，海倫拉住了他。
「天洞要是不狡猾，怎麼會如此難找呢？那兒可不是草地，那兒是負責保護天洞，隱藏地鏡的一棵大樹的樹頂。你要是踩上去，可會摔得屍骨無存。」
海倫纖細的手指撫上特洛伊的下巴，引導特洛伊把臉轉向天空──
起初天空沒什麼特別。當特洛伊眨了一下眼睛，猶如某種幻象霎時被揭露，連綿的灰燼之雲，中間有一塊憑空消失了。那裡也沒有星星或月亮。在他們的頭頂上，有一個外圍散發出紫色流光的洞。那是一個不穩定的空間裂縫，可以感受到有一股亙古的力量在洞的彼端翻攪。特洛伊感到一陣暈眩，當他又眨一次眼，天空若無其事地恢復為原狀。
「催一點兒你的共鳴之力。」海倫的紅唇貼上特洛伊的耳朵。
當特洛伊的眼眸變成紫色時，他再次清晰地在天空上看到一個不知通向何方的黑洞，洞底有東西正在閃爍，宛若深潭裡沉沒的星子，成為封閉通道的「門」。
「你看到七顆靈石了？」海倫輕聲說道。
特洛伊點頭，瞳孔緩緩放大。天洞有種難以言喻、超越自然世界的真實感。與它相比，周圍飄著灰燼之雲的天空彷彿變成了一塊廉價發皺的灰布，在碰觸到更高次元的力量時，理所當然地碎化為虛無。或許整個世界的天空不過是一幅會變換的巨大圖畫、一堵迷惑人的牆、一座美麗的牢籠，欺騙看不到真相的人們，將他們囚禁在這個世界裡。
一直以來，特洛伊以為天空是一個無限遠的地方，追尋天空是一個沒有必要、不切實際的夢想。現在他的想法改變了。如果有機會爬到天上，移走堵天的靈石，人類就能穿過天洞，找到──？
他的思緒被熟悉的樂音打斷。七顆靈石中的其中一顆散發出更加耀眼的光芒。特洛伊知道那是哪顆靈石。雙月之神的靈石與他共鳴起來。
孩子，解決你身邊妄想上天的惡魔。
一股詭異的感覺蔓延至特洛伊的大腦中。他開始感到自己是一個棋子、一個魁儡，一個自動人偶，必須服膺那個聲音……
「別再看下去了。」海倫冰冷的聲音截斷了那個感覺。
特洛伊的心中升起無比的憤怒。他的意志就是他的存在。只有他支配別人，絕對沒有別人支配他這回事。於是他甩開雙月之神的聲音，就像是面對生了他又拋棄他的母親。他是收下共鳴之力，一如他也從母親的子宮中獲得生命，但對方別妄想藉此支配他。
「守護精靈來了。」海倫指向那一大片墨綠。
「守護精靈？」
眼前那看似草地的深處傳來無數生物移動的聲響，將特洛伊的注意力拉了回來，那枝葉上下劇烈搖擺，不可能再錯看為草地。特洛伊以商人計算的眼光估量，若樹頂能偽裝成一片廣大草地，那底下的樹有可能有多大？
樹裡竄出無數影子，速度極快，宛若鬼魅般毫無聲響。它們如寂靜的巨浪壓向他們。夜色太深沉，眼前的世界太怪異，特洛伊一時無法想像什麼樣的怪物會從巨樹裡傾巢而出。
只聽到海倫一聲輕笑，八道利爪從她身後探出，迎向那些怪物，一個動作都看不清。特洛伊有如置身一場銀色的狂風暴雨中，沒有風聲，只有鳥類悲慘的鳴叫聲。鳥屍及羽毛在他們四周如雨降下，畫面嚇人，不過特洛伊對那景象不為所動。
海倫倏地抽手，疼痛似地輕蹙眉頭。
「受傷了？」
「自然界歡迎我們的方式可真是原始殘暴。」
特洛伊可以看到海倫的右手手臂上出現一道細長的傷口，有如被利刃劃開，沒有流血，卻見肌膚底下是不透光的黑。
「妳還好嗎？」特洛伊溫柔地問，其中夾雜著驚訝。這是他第一次看到海倫受傷。
「不開心。」海倫說話的同時，傷口逐漸復原。
以他們為圓心，三公尺外遍地貓頭鷹的屍體。所剩不多的鳥兒飛到海倫的攻擊範圍之外，重整態勢。
「那隻不是真的鳥，因此有點難抓呢。」
「什麼鳥？」黑夜中特洛伊難以看清楚一切。
「反正沒有登天的方式，今天先回去吧。」
薄霧籠罩他們，腳下再度出現蜘蛛絲的道路。
特洛伊回頭看了一眼已經在遠方的那棵樹，銀絲道路的冰冷光芒打在他的臉上，「海倫。」
「嗯哼？」
「我要砍倒那棵大樹。」
海倫望著特洛伊，目光中帶著好奇。
「然後，我會利用它作為建材，在那裡蓋起一座塔。」風吹起特洛伊狂亂的黑髮，他眼底紫光奕奕。「一座直達天際的『錫德之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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