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忘，無法讓世界前進。」灰霧在奧巴迪亞腳邊繞。
「這次不一樣。他居然成了支配者。」
他，我依然懦弱地不敢指名道姓。
「所以我才來找你們……波勒克斯、卡斯特，你們還來的及留下歷史給後代。」
「不。」我握住了卡斯特的手，堅決地說。「我們寧可就此永遠自我流放。」
「懲罰。」卡斯特喃喃地說。
奧巴迪亞沉思了一會，露出慘澹的笑容，彷彿他看透我們已經遠離命運的交叉點。
「你們的確回不去了。」
預言，我收到了。
到黑石郡第十九天，距離特洛伊答應國王解決達契亞的問題倒數三天
凌晨兩點的深夜裡，黑石城堡一座座高塔淹沒在厚重的灰燼之雲中。強風吹過高空，捲起些許雲霧，高樓燈火照耀出一抹在半空中閃現的紅，旋即又被雲霧吞沒之。
「鳥兒啊，應該自由飛翔。」露臺一角掛著個鳥籠。安潔莉娜望著巨大籠中的貓頭鷹。「尤其如此年輕美麗的雪鴞，像是標本一樣被關在金籠子裡，真是可憐。」
「那怎麼不現在就放走牠？」特洛伊咳了兩聲。
高處的風格外寒凍，就算靠近火炬式暖爐，特洛伊還是沒有感受到多少溫暖。風老是把暖爐的暖氣吹走，他跺了跺腳，幾乎感覺不到自己的腳趾。
反倒是安潔莉娜雙頰白裡透紅，一身藍灰色的水貂皮將她的身段襯托地更加柔美。她雙唇微張，輕笑了起來。
「別開玩笑了，特洛伊，你明知道只要讓那漂亮的雪鴞在外頭待上幾天，喝幾口工業廢水，吃幾隻受汙染的魚，牠就活不了了。」
「我看這種鳥兒是備受寵愛、又嬌貴無比的公主吧。」特洛伊瞥一眼雪鴞。雪鴞在水盆邊喝水，不時抬起頭，盯著牠身旁些許綠意盎然的植物，似乎是在發呆。
「牠們是美麗的生物，天空的精靈。」安潔莉娜輕嘆一聲，將籠子罩上黑布，將雪鴞與充滿刺眼光芒的人工世界隔絕開來。她看向特洛伊，眼神中帶著一絲輕視。「反而人類真像是雜草，在醜惡的環境中依然能興盛發達。」
「那在貧民窟長大的我，大概是人類的代表了。」
「萬物不會痛苦太久的。」
一陣風吹來，特洛伊聞到將安潔莉娜身上醉人的接骨木沁香。女人的心思變幻無常。讀心的力量雖然能知道一個人在做一件事情時腦中的想法，卻無法確知那個人接下來會想什麼和做什麼。和安潔莉娜相處，就像凝視著她胸口的璀璨寶石，總是忍不住追逐其中不停變化的五彩顏色，特洛伊感到一陣疲累。
「我從沒忘記第一次見面時妳說的話。」
「科技越發展，人類會越狂妄，」安潔莉娜說。
「『最後人類會自我毀滅，萬物終將回歸和諧。』」特洛伊接下去，與安潔莉娜齊聲。
「這一代，或許下一代的鳥兒仍然必須受苦，但盲目的人類有一天將會創造出連自己也無法存活的世界。等到人類在自己打造的黑暗中自取滅亡之後，鳥兒們就能自由飛翔了。」
安潔莉娜慢慢地走近特洛伊，近到能感受到彼此的鼻息。
「我真期待早晨降臨，火力發電廠的隆重開工的那一刻。」她仰起頭，露出明艷的笑容。「灰燼的使者，你會讓這裡的天空更加漆黑汙穢吧？」
「我很高興妳終於等到這一天了。」特洛伊說：「不過我們會活下去，一直都會活下去。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讓我們活下去，活得比以前更好。」
「那請你讓人類文明發展快一點，看看最後的結局是誰對了。」安潔莉娜捏住特洛伊的領口，拽了一下。「別忘了，當初就是因為你想蓋發電廠，我才幾次讓達契亞留你一命。」
「我會讓妳看到更多。」特洛伊低頭，吻上安潔莉娜。
沒有內心聲音，對特洛伊來說幾乎沒有存在感的自動人偶，猶如陰影中蹦出的黑貓，直到它把露臺門打開，特洛伊才注意到它的出現。
「安潔莉娜小姐，您指定我在三十分鐘提醒妳，時間已經到了。」維克多．蕭鞠躬，並發出僵硬平板的聲音。
「維克多，謝謝。」安潔莉娜彷彿在與真人對話，毫不猶豫地轉身回屋內。
但特洛伊卻渾身不自在。他遲疑越過自動人偶之際，耳邊隱約聽到機關啟動的喀聲，維克多以清晰的聲音再次開口。
「請進。」維克多維持鞠躬的動作。
「你這傢伙果然會說話……」
維克多沒回話，有如無法反應沒有設定過的對話。
「哼，愚蠢的人偶。」
維克多臉上掛著自動人偶定型的笑容，不過他的玻璃眼珠在特洛伊經過時轉動。
室內暖氣把方才沾染的一身寒冷驅離，劇烈的溫差仍讓特洛伊忍不住一陣哆嗦，於是他選擇到離壁爐最近的位置坐下。
「看看你冷成什麼樣子了。維克多．蕭，幫這位先生倒酒。」安潔莉娜語畢，一旁的自動人偶再度動了起來。
特洛伊厭惡地瞥向端著紅酒朝自己走來的自動人偶。「這東西已經不用回去演戲，改行當妳的僕人了嗎？」
「你猜呢？」
「達契亞直接送給你了？」特洛伊偏著頭，微笑，但不是真正地詢問。
安潔莉娜像是在模仿特洛伊般將頭一偏，微微笑著。
「你甚至不必開口，為了討你歡心，公爵大人什麼都會給你。」特洛伊拿起酒杯，喝了口酒。「全世界最先進的玩具當然也是。」
「玩具，你這話可別讓公爵大人聽到。」安潔莉娜輕笑。「特洛伊，你生命中有沒有特別的女人？能讓你願意為她付出一切的？」
「沒有。」特洛伊不加思索地說。
安潔莉娜淡淡一笑。「真是一位不讓自己露出絲毫弱點的男子。」
「沒有誰非得受制於誰，一切都取決於個人意志強弱罷了。」特洛伊比向維克多，不屑一笑。「例如那個自動人偶，如果沒有人天天幫忙上發條，它也不過是一塊毫無用處的廢鐵。這種受制於人的關係，實在有夠可悲的。」
維克多站到座鐘邊，刻劃在他臉上的微笑雖如石像般冰冷，但那雙玻璃作的眼珠好似露出人類的眼神，顯得有些憂傷。
「如果自動人偶有了個人意志，或許人類該感到害怕吧。」
安潔莉娜說著，忽然拿起花瓶裡的一朵紅玫瑰，丟到地上。
「讓你看件有趣的事。」安潔莉娜手指輕撫過胸前的午夜美人，眼神流向維克多。只聽見齒輪的喀喀聲響起，維克多走向前，撿起玫瑰花，再恭敬地遞給安潔莉娜。「你發現了嗎？」
特洛伊感到一股難以言喻的壓力。
「我剛剛連維克多的名字都沒呼喚呢。你不覺得……它好像變聰明了，甚至開始懂得察言觀色？」
「達契亞請人調整過核心指令了吧。」
「可是這種核心指令好像太有智慧了，除了維克多爵爺本人，還有誰懂得怎麼變更？」安潔莉娜望著跪在她眼前的自動人偶，自動人偶抬著頭，筆直注視著安潔莉娜胸前的寶石。「維克多似乎特別喜歡凝視我的午夜美人呢。」
引誘男人般，安潔莉娜將上半身傾向自動人偶，半露酥胸，平添幾分撩人的遐思，午夜美人隨著她的動作輕晃。喀的一聲，無人命令下，自動人偶伸出手，手臂隨著齒輪一節節抬起，就要觸碰到安潔莉娜胸口的璀璨鑽石──
安潔莉娜霍地站起，而自動人偶的頭像蛇一樣揚起，追蹤獵物般隨著安潔莉娜的移動而擺動。安潔莉娜一笑，滴溜溜地轉到特洛伊身邊，緊貼著特洛伊坐下，這時自動人偶已經站了起來，轉過身，看向他們，踏出步伐。
特洛伊感到一股惡寒，不由自主地在沙發上縮了縮，而身邊安潔莉娜身體的熱度，和一股透過肌膚傳遞而來的興奮情緒，隨即讓他恢復了理智。他喊道：「維克多．蕭，停。」
自動人偶停止了運作。
「你的反應實在太可愛了，特洛伊。」安潔莉娜彎著身子，望著特洛伊故作鎮定的臉孔，露出惡作劇得逞的笑容。
這女人喜歡耍弄其他人，而且更喜歡看著他人發覺自己被耍的樣子。他瞪著安潔莉娜胸口的午夜美人，彷彿他的不悅全都來自那顆鑽石。這女人。
「想玩個遊戲嗎？」特洛伊掛回他一貫的笑容，不理會那股被捉弄的不悅感。
安潔莉娜慵懶地伸了一個懶腰。「在這個時間？」
「過不久就要天亮了，不睡也罷。」
「你想玩些什麼，精力旺盛的小狼狗。」安潔莉娜咯咯一笑。
「即興演出。」特洛伊拿起一本擱在桌上的戲劇期刊。「我當主考官。」
「好啊，好久沒玩即興演出了。」安潔莉娜眼中漾出了神采，她站了起來，暖身般地轉動身子。「將自己不停地變成另外一個人，一直是我的最愛。」
特洛伊隨機翻開雜誌的某頁，尋找題目。
「獵人。」
安潔莉娜大步一跨，嬌媚貴婦的形象蕩然無存，身上的毛皮大衣宛若叢林獵人披掛的戰利品，她伸手拉起無形的弓，專注在無形的目標上，咬牙低喝，特洛伊幾乎可以感受到迎面而來的殺氣。
「貧困的孩子。」
「你小時候的樣子嗎？」
特洛伊挑起眉。
獵者的自信從安潔莉娜臉上褪去，她亂抓頭髮，頭髮變得蓬亂不堪，她的雙眼不安地環顧四周，像是無助地在街上流連，看著家家戶戶窗前溫暖的燭光，雙手環抱著自己，將身上的大衣拉的更緊，猶如它只是件破爛不堪的單薄上衣。她蹲了下來，翻找什麼東西的樣子，特洛伊看得出來那是在垃圾堆中翻找食物。
「嘖。」
「要換更有創意一點的題目嗎？」
「那就別當人了。」特洛伊食指摩擦他的下唇。「鳥。」
安潔莉娜毫不遲疑地將手臂如月彎提起，擺出天鵝的舞姿，她的手優雅地舞動，腳靈巧的輕躍，宛若鳥兒即將翱翔；她的美胸挺起，如同鳥兒啁啾時所鼓起的胸膛。午夜美人隨著安潔莉娜的動作，捕捉四處的光芒，有如一片奇異華麗的胸羽。
「漂亮。」特洛伊不禁鼓掌，「可惜詮釋得太典型了。」
「你不滿意嗎？」
「我只是好奇另外一位評審會怎麼說。」
忽然一陣冷風灌入，特洛伊和安潔莉娜一同望向風的來源。維克多逕自將露台的門打開了。
「我明白了。一個為我準備的驚喜！」安潔莉娜饒富興致地望了望特洛伊和維克多。
你這自動人偶要是再搞鬼，待會你就會變成一堆廢鐵！特洛伊瞪著維克多。維克多仍然無表情地站在露臺門邊，有如已經知道接下來的安排，不過在配合特洛伊未說出口的指令。
「你想找雪鴞當評審嗎？表演是藝術的，不一定是要寫實的。」安潔莉娜以開玩笑地語氣反駁著，踏著期待的步伐，摟著特洛伊來到露臺上。
冷不防地，特洛伊將鳥籠門鎖抽起，拉開籠門，並大力一拍籠子，受到驚嚇的雪鴞飛了出來。
「你在做什麼！」安潔莉娜來不及阻止，心疼地望著雪鴞拍了拍翅膀，消失在夜空中。
氣急敗壞的安潔莉娜原本要搧特洛伊一巴掌，沒想到特洛伊先握住她的雙手。安潔莉娜原本還要罵些什麼，但望著特洛伊帶著紫光的眼眸，思緒變得迷惘。
「妳可以呼喚牠回來。」特洛伊輕柔地說。「妳想想，如果妳是隻鳥兒，妳可以呼喚牠回來。拿出妳所有的演技，一切都會是可能的。」特洛伊的目光緊緊攫住安潔莉娜，安潔莉娜恍然大悟的表情落入在他的紫色雙眸中。
安潔莉娜的胸口一陣悸動，與更高明的演員對戲，去相信對方眼中的世界，永遠都是一種享受。她在特洛伊的雙眼中發現了自己的倒影，那是一個紅髮的女人，也是一位具有魔法的女人，眼前男子正在帶領她進入一個更鮮明、更有活力的奇幻世界，扁平乏味的現實被掃到地上。
「啊，如果我變成了鳥兒，我就能飛出去，將雪鴞帶回來呢！」
「妳是的。」特洛伊在她耳畔低語。「去把牠帶回來吧。」
大腦渴望的永遠不是客觀事實。安潔莉娜睜大眼睛，特洛伊眼中那舉起手的紅髮女人，越看越像是一隻紅色的鳥，她的雙手正在變化，變得比平常更加巨大，長滿了羽毛。那是一對亟欲振翅的魔法翅膀。
特洛伊抽開了手。
安潔莉娜攀上了露臺欄杆，望著天空。她迎著風，胸口激動起伏，午夜美人閃爍著璀璨的光芒，恍似映照出夜空中無數星星，美得詭艷。
特洛伊感覺到一股違和。灰燼之雲覆蓋的天空，看不到一顆星星。
他頭痛地回想自己為什麼來找安潔莉娜。他原本先除掉伊蘭卡，是要讓達契亞失去重要的後繼者，而接下來他需要引開達契亞的注意……他應該有很多方式可以讓安潔莉娜消失的。
他應該知道，那邪惡的寶石是靠著腐敗的能量來散發自身的光芒，吸引下一個詛咒的對象。
在一個眨眼間，安潔莉娜已經張開雙臂，縱身躍下黑石城堡。
--
目錄 下一回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