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8月9日 星期五

《千年聖歌》04 惡魔 Demon (1)

繪 by 曉


覺醒神殿共鳴者所撰寫之文字流傳於後世,並成為「歷史」。不斷積聚的「歷史」構成了人類世界。那麼如果「歷史」消失了,或者是被竄改了,存在於「歷史」中的無形規律,必定會受影響。

 

 

下午時,拉斐爾參與了父親在國事廳的新年覲見,前來請願的人民大排長龍,他將模擬決策報告交給父親後,加圖輕蔑地看了他一眼。

「你只能做到這樣嗎?」

最近似乎就算父親沒有開口,拉斐爾也能聽到父親雙唇間無聲的指責。當他拖著滿心的疲倦回房,夜晚的溫度又下降了,窗的玻璃上凝結起一層白濛濛的霜,宛若他因疲累而凍結的心靈,看什麼都變得朦朧遙遠。

唯一繼續支撐著他的是那張與另一個世界有著微弱連結的歌譜,猶如救贖的儀式,他總在這樣的夜晚輕輕唱起。樹木低鳴的樂音傳入耳中,他閉上眼睛,彷若正置身於森林之中,逐漸地放鬆下來。

拉斐爾反覆翻看著手中古老的羊皮紙,樂譜的背面有著來自覺醒神殿共鳴者留下來的記述。可惜一張紙的空間有限,最後幾個緻密小字已經寫到紙張盡頭,模糊難辨,未完的後續消失在歷史的夾縫裡。

拉斐爾熄滅油燈,翻身上床。他一邊希望能繼續追尋另一個未知的世界,一邊又感受到自己的虛偽及懦弱,壓抑的靈魂在掙扎著。

他嘆了一口氣。


 *            

叮鈴。一個迷你的鈴鐺耳環發出清脆的聲音,克里斯偏了偏頭,聽見了這偵測到惡魔的訊號。

「大人,夜這麼深,您怎麼又出來溜達了。」巡夜的禁衛兵一臉無奈地瞪著克里斯,很熟識的樣子。

「你不覺得今夜月色十分迷人?」克里斯抬頭望向那高掛天上的兩個月亮。「金月高升,紅月相伴,萬里無雲。」

在禁衛兵先生移動視線的同時,銀飛鏢無聲無息地從克里斯的衣袖飛出,擦到走廊上作為擺飾的鎏金鏤花瓶,插上天花板的角落。闇影發出宛若多重人聲的詭異尖叫後,化為一陣黑煙消失。

「大人,您有聽到什麼嗎?」禁衛兵先生警覺地查看四周,一回頭正好看到扶著快要倒地花瓶的克里斯。「唉,為什麼克里斯大人身邊的東西總是會倒,還是壞掉呢?克里斯大人破壞的東西比宵小還難防啊。」

克里斯嘿嘿笑了兩聲。「對了,你有聽過卡麗莎夫人的故事嗎?曾經住在對面房間的夫人。」

「大人是不是又要講鬼故事。」

「半夜不講鬼故事要講什麼?聊人生哲學嗎?」克里斯笑得燦爛,然後掏出一個水晶小水瓶。「故事沒興趣聽我就不說唄,不過哪座王宮裡沒有冤魂和幽靈?來,送你個聖水瓶,消災解厄保平安,夜夜巡邏好心安。」

「我怕人還是怕鬼就不值夜班,改行掃廁所了。」禁衛兵先生嘖了一聲。「你這漂亮玩意送我老婆她會比較喜歡,她很喜歡收集神殿的小飾品。」

「那今晚別把它弄丟了。」克里斯笑笑。「你去忙吧,我再隨意晃晃。」

叮鈴。克里斯耳朵上那神殿特製的藍水晶鈴鐺再度發出聲響。

克里斯快速跑過三條走廊,手起,銀飛鏢落在開國大元帥的金色騎馬雕像上,裝作沒看到馬腳上的裂痕,把罪魁禍首收起後若無其事地繼續往前走。

叮鈴。只有克里斯聽得到的警告聲音在他耳邊響著。

克里斯手中的銀飛鏢又一次射出,精準地射入一張絲綢掛毯中,再度命中目標 ,畫裡一張陰森的臉孔扭曲,一會後恢復為安詳的樣子。

「嘿,再殺下去,就要殺完一個月份的邪靈了。今天怎麼回事?王宮裡有惡魔在開派對嗎?」

叮叮叮叮叮叮叮叮──

克里斯剛來到一樓走廊,魂鈴霎時發瘋似的急速震動。

「伊絲神啊,魂鈴居然有辦法發出媲美瑪莉阿姨獅吼的音量?」他按了按受到刺激的雙耳,張大了嘴巴舒緩耳鳴的症狀。

喧鬧不止的鈴聲中,一陣純粹的笛聲穿了過來。縱然魂鈴繼續警告著克里斯,美麗的音符卻像是一隻隱形的手,輕拉著他前進。

「來。」似乎有人正這麼說著。

克里斯迷惑地走向了聲音的源頭,那是一間專供貴賓使用的客房。

「是這裡嗎?」他將手輕按上門板。

笛聲嘎然停止,一股濃烈的惡魔氣息伴隨著強大的力量自客房內向外推,克里斯舉手防禦,卻無法抵擋大砲般的力量,猛地撞在走廊牆上。

狂風自敞開的窗戶吹進房間,窗簾被吹得啪啪作響。窗戶邊站著一位黑衣男子,手拿著銀笛,悠閒地斜倚在窗台,被風吹亂的黑髮下可以看見男子的雙眼散發出野獸般噬人的冷酷。

「這麼晚了,您到我房間有什麼貴事嗎?」特洛伊背著月光,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除了似乎隱隱散發出紫色光芒的雙眼。「還是您也是因為今晚月色太美無法入睡呢,克里斯大人?」

克里斯從地上爬起,抽出腰間配劍,指向特洛伊。「難得有人也有如此雅興呢。我看過你,你有參與今晚的晚宴,該怎麼稱呼?」

「特洛伊.布萊克伍德,錫德之塔企業的執行長。」特洛伊一瞥克里斯的劍,劍刃上所刻的一排真言,在月光下可以瞧得清清楚楚。他聳聳肩。「驅魔劍嗎?你想用它來對付身為平民的我嗎,克里斯大人。」

「你認得驅魔的劍?」克里斯笑道,緊接著臉色一沉。「惡魔,你潛進蘭提斯的宮殿想做什麼?」

「惡魔?」特洛伊環顧了四周。「我沒看見啊?」

克里斯這時才注意到,剛剛震耳欲聾的鈴聲全都消失了,更別說是什麼惡魔氣息,現場只剩下兩個人的呼吸聲。

怎麼可能……難道魂鈴壞了嗎?

「您的魂鈴都還好好的喔。」特洛伊沙啞的嗓音帶著笑意。「夜深了,克里斯大人您還是快回去休息,狩獵惡魔的遊戲明天再繼續吧。」

克里斯瞪大眼睛。「你還知道魂鈴?你是哪座神殿的驅魔師?」克里斯無意間透露出他鮮少人知的另一個身分。

「我不懂大人您在說什麼。」

看著特洛伊透著冷光的雙眼,克里斯感到背脊一涼,壓迫在身上的無形力量越來越強大,彷彿擠出他五臟六腑的空氣,試圖把他壓倒在地。不妙,遇到大野狼了!

「唉,既然玩躲貓貓被抓到,那也只能乖乖回家睡覺囉!」臨去前,克里斯耍花招般地把劍在空中轉了轉,收回劍鞘。他打了個哈欠:「我聽到棉被在呼喚我的聲音了,掰!」

克里斯迅速閃身,消失在走廊的盡頭。

 

特洛伊拿起放在窗邊的酒杯,望著雙月繼續喝著酒。

「我們的克里斯大人說了什麼你不喜歡聽的話嗎?」惡魔海倫自房間內的陰影現身,走向窗台,用白皙的雙臂環抱著特洛伊。

「妳知道光從笑聲就可以知道一個人的階級嗎?海倫。」特洛伊將手中的酒杯砸個粉碎。「歡快自信的態度,一眼就讓人明白那個男人過得比世界上其他人都好──貴族,我從來就沒喜歡過他們。」

他用吻堵住了海倫仍想繼續調侃的嘴,思緒墜入了過往的回憶中 ──

 

 *

 

根曆一九九一年,特洛伊十二歲

 

市郊的舊城區中,矗立著一棟又一棟的廢棄樓房。布拉索夫的居民因為戰爭因素搬往新興都市時,許多來自不同地方的外地人逐漸聚集到這沒落破敗的街道。由於城市的發展重心已經遷移,舊城區的夜晚逐漸淪為幫派、貧民徘徊的區域,鎮日重複迴盪著流氓的叫罵聲、妓女的嘻笑聲,以及小孩的哭泣聲。

「死小鬼,跑哪去了!」

「剛剛是哪個白癡負責看守人質的,我一定要宰了他!」

綁匪們手拿著棍子在一棟曾為銀行的廢棄大樓中來回穿梭,人質逃跑的事件讓本來就凶神惡煞的一群人更顯得殺氣騰騰,忙亂的腳步聲在空曠的空間中特別清晰。

「老大!我剛剛好像看到小孩往這邊跑了!」

「在那邊!別讓他跑了!」

身著蕾絲衣裳的男孩死命往前奔跑。眼看著就要被追上,他不顧一切地跑進右邊的長廊,突然被一雙手給拖進空房。

「噓,安靜。」特洛伊手摀住男孩的嘴,緊靠著牆,躲進黑暗的角落,用眼角餘光觀察著外面的動靜。

「不見了?」

「白癡!這樣你也會追丟,還不快點去另外一邊找!」

隨著腳步聲的遠離,特洛伊鬆開男孩,確定外面已經沒有人之後,特洛伊搬來木板,代替房間的門板,再將重物擋在門板上。

「好,這樣他們應該就找不到你了,你在這裡安靜地待著……」特洛伊拍拍手上的灰塵,轉身找尋剛剛的男孩。「你在做什麼?」

出乎特洛伊的意料,男孩沒有乖乖待在原地,反而衝到唯一的窗戶旁,試圖打開窗戶的鎖。

「喂,你有在聽嗎?你要去哪裡?」

「不要過來!流氓!」男孩露出厭惡的表情朝反方向退去。

「啊?」

「你跟綁架我的那些歹徒是一夥的吧!不要接近我!」

「你腦袋有問題啊?你看不出我是在救你……啊!」特洛伊驚嚇地叫了一聲。男孩拿起散落在地上的雜物朝試圖靠近他的特洛伊丟去,沒有防備的倒楣鬼差點就被打個正著。

「我才不會上當,像你們這種人會用的伎倆是騙不倒我的!」

 

你們全部都是垃圾、人渣!

 

除了口中的嘲諷以外,特洛伊還聽見了男孩心中更直接的謾罵言語。竄入腦中的聲音,就像毒素,刺激著特洛伊的神經。

「你──算了,算我多管閒事,你看我不順眼,我可以離開。」特洛伊搖搖頭,朝剛剛遮擋好的房門走去。「但給你一個忠告,留在這,別亂跑。」

「你以為你是誰啊?我為什麼要聽你的話?笑死人了,沒受過教育的腦袋可以給我什麼忠告?」男孩傲慢地說。「你一定是想去通知其他人來抓我對吧!叫我乖乖留在這裡,是要我等死嗎?你假裝幫助我,讓我失去警戒,然後去跟同伴會合,就可以順利地把我抓回去。我告訴你,我沒那麼好騙!」

 

自以為是的低能兒、骯髒的乞丐!

 

男孩譏諷的話語以及心中大聲的辱罵,讓特洛伊的耳中、腦中嗡嗡作響。

「吵死了。」特洛伊皺起眉頭,手按著隱隱作痛的太陽穴。

「你不是說要離開嗎?又回頭做什麼?」男孩冷笑:「被我說中了,感覺很丟臉?我看你的樣子就知道你只能跟著那些流氓打轉,為了賺點錢,和他們一起做盡壞事,卻永遠逃不離這個充滿窮人的舊城區。」

特洛伊斜眼看著男孩。

「我跟你們不一樣。我爸可是大名鼎鼎的希爾伯爵。你們綁架我,還以為拿到贖金就可以大賺一筆,逍遙法外?我告訴你,別作夢了!」

「真丟臉,都這麼大了還只能靠爸媽的撐腰過活。」特洛伊的手探入衣內緊握住懷裡的銀笛,藉以壓抑心頭燃起的怒火。

「沒錯,我還有爸爸媽媽,最棒的爸爸媽媽。」男孩恍然大悟,情緒異常地高昂起來。「不會吧,你是被父母拋棄的孤兒?啊,怎麼不說話了?你不會根本沒見過你的父母吧?」

特洛伊不自覺地丟出手中的銀笛,不偏不倚地砸在男孩的鼻梁上,男孩踉蹌倒在地上,痛苦地摀著鼻子。

「這麼漂亮的笛子,真不知道你是從哪個貴族家裡偷來的。我要趕快拿給我爸爸,我爸爸一定知道是誰掉的,然後他就會叫警察把你這個骯髒小偷抓去關。」男孩伸手要撿起笛子,卻被特洛伊一腳用力踩上,白皙稚嫩的手掌立即變得紅腫。

「叫啊,讓大家都知道你在這裡。」在男孩尖叫以前,特洛伊冷冷說道。「不好意思,我媽媽跟我說,如果要讓人閉嘴,這是最快的方法。」特洛伊將腳移開,撿起銀笛。「你講話最好放尊重一點,大少爺。」

「你才不值得我尊重。」男孩哭了出來。「你是壞人、骯髒的老鼠、路上的一坨屎。」

「嘖!」特洛伊不耐煩地把男孩踢向一旁的垃圾堆,轉身準備離去。

「啊,我知道了,」男孩一邊痛苦地咳了一聲,一邊將手上黏到的穢物抹去:「會有你這樣的兒子,你媽媽一定也是個沒有水準的女人吧?」

特洛伊停下腳步。

「對,你媽媽是個妓女吧?因為帶你在身邊是個累贅,所以放你在這裡自生自滅。會不會外面的那些混混裡面有你的爸爸啊?」

 

因為你媽媽是妓女嘛!妓女妓女妓女妓女妓女妓女妓女妓女妓女妓女妓女妓女妓女妓女妓女妓女妓女妓女妓女妓女妓女妓女妓女妓女妓女妓女妓女妓女妓女妓女妓女妓女妓女妓女妓女妓女妓女妓女妓女妓女妓女妓女!

 

頭痛欲裂。

接著,特洛伊聽到的只剩下自己的嘶吼,以及人體逐漸被打壞的聲音。

「不准侮辱我媽媽!」

手裡拿起的水泥塊敲碎了男孩原本細緻的臉蛋。

「你沒有資格侮辱她!」

水泥塊因為強勁的力道而碎裂,特洛伊順手拿起散落一旁的木椅殘骸。

「她才不是妓女!」

從頭部開始,再來是頸部、肩膀、脊椎,最後是膝蓋、腳踝,特洛伊不斷更換手中的凶器,只想要把眼前的物體破壞殆盡。

「她是我唯一的媽媽!」

最後,特洛伊顫抖的手裡握著的,是被打彎的鐵棍,原本髒污的衣服上沾滿著血跡。

「媽媽……

哐噹一聲,鐵棍掉落在地。

 

綁匪們依舊毫無頭緒地在大樓裡奔跑,卻怎麼也找不到那頭逃匿的肥羊。

一組人馬看見了轉角處有個黑髮少年走出,雖然不是尋找中的目標,眾人還是衝向前將其團團圍住,其中一個人抓住了少年的肩膀。

「喂,你有沒有看見……」話尚未問完,少年不悅地撥開肩膀上的手。

「你好大的膽子!」

「不想活了嗎?」

少年手插進口袋,緩緩轉過頭,面無表情的臉上,一對透著紫光的雙眼瞪視著圍住他的綁匪們,衣服上有著一大片鮮紅色的血跡。

無聲的壓迫感讓一群人不由得倒退三步,眼睜睜看著少年逕自走上通往頂樓的樓梯。眾人面面相覷,不約而同看向少年剛才走出的地方──

 

窗外傳來急促、刺耳的警笛聲,還有警犬瘋狂的吠叫聲。

太陽即將沈入地平線的前夕,天空被染成一片血紅。

特洛伊站在頂樓的圍牆上,冷漠地看著巷弄裡,綁架犯一個個被警察扣上手銬,其中幾個還嚷嚷著人不是他們殺的,但都無濟於事,所有人都被塞進囚車的鐵籠裡,像是牲畜一樣被送走。謀殺貴族之子是重罪,一旦罪名成立,犯人馬上就會面臨絞刑的判決。

在警察離開之後,出現的是救護車,醫護人員抬出蓋著白布的擔架,一對穿著典雅的夫妻翻開白布──

特洛伊閉上了眼睛,他不想知道這對夫妻接下來的反應,也沒有必要知道。

頂樓的樓梯間,一名撐著華麗陽傘的女子緩步走出。

「趁我不在家的時候偷溜出來,只是為了又把自己弄得滿身是血嗎?」

「海倫。」特洛伊沒有回頭,閉上的眼睛緩緩張開,凝視著血紅色的天空。「你說過想得到一個國家,蘭提斯,對吧?」

「沒錯,伊絲神心愛的地方。」海倫撥了撥閃著光芒的銀色長髮走到特洛伊的身邊。「你要給我嗎?」

「我可以給你更多。」特洛伊看著海倫,微笑。

「你這是哪來的自信?」海倫撥開飛到眼前的長髮,與特洛伊四目交接。

突然一陣狂風吹起,特洛伊用沾滿鮮血的雙手緊抱住海倫,在她耳邊緩緩地說:「不只一個國家,我可以給你一個世界,比天上那傢伙所創造的更美好。」

特洛伊狂妄的低沈嗓音以及身上濃烈的血之氣味,牽動著海倫的情緒,她伸出手回抱住特洛伊。「你要怎麼給我?」

「我會為你創造,我理想中的完美世界。」

 

──理想中的完美世界。

特洛伊躺在床上,瞪著天花板。他伸出右手,看著上面佈滿的燒傷、刀傷,接著想抬起左手,卻發現海倫正舒服地枕在同樣有著傷痕的臂膀上睡得香甜。

他露出苦笑。

接下來是──」特洛伊將海倫擁入懷中。「計畫的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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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維基百科:警笛
    1860年代(19世紀)的警笛長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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