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是覺得這一切很奇怪……」確認雷貝斯真的離去後,姬蓮看著地上那條被拉長的黑影,搔著頭說。這是她少數難得會看人說話的場合。儘管雷貝斯對任何人都是客氣親切,但她總覺得有股疏離感。
「怎麼說?」俄本夏手裡拿著纏著一圈圈彩色緞帶的棒子,一邊逗弄著站在嬰兒床邊的伊維,一邊笑吟吟地抬起頭,語帶好奇地問。伊維被緞帶搔得發癢,喀喀地笑著,雙手在空中揮舞了老半天,卻一點也抓不住緞帶的尾巴,不禁漸漸覺得不耐煩,他抬起左腳試圖跨越面前這面齊肩高的障礙物。
姬蓮看到伊維努力卻徒勞無功的樣子,好幾次忍不住想出手幫忙。但往往在伸出手之前,潛意識就要她遠離這個小孩。
越遠越好。
四天前,這裡還是熱鬧的嬰兒房,擠滿了宮女,大家都想一睹這個特別的小孩,儘管因為他的一句「我要喝水」嚇跑了不少人,但還是有許多好奇心重的宮女、侍從找機會跑來偷看。奇怪的是,所有人不是感到一陣暈眩、極度疲憊,要不就是回家後立刻病倒。
一時之間,各種謠言便傳開了,儘管因為俄本夏素來極惹人憐愛,謠言也不至於傳的太難聽,但終究鬧的人心惶惶,宮女們一一藉故請辭,唯一留下來的奶媽也在昨天病倒了。
雖然俄本夏也明顯感受到照顧伊維的時候特別疲倦,但在母愛的光環下,任何困難與阻礙都只是甜蜜的負擔。
「就是……跟自己的影子戀愛這件事。」姬蓮有些遲疑地回應道。
「有哪裡不對嗎?雷就跟一般的男人一樣,不是嗎?」
「一般的男人才不可能像……那樣從那裡『滑』出來……」姬蓮說地有些心虛,她瞪著俄本夏房間的鏡子,雖然這不是雷貝斯當初被囚禁的那一面,但是天知道世界上還有多少奇怪的鏡子,也許還有會跟你說「你是世界上最帥的男人」的鏡子,或者教你做菜、唱歌給你聽之類的稀奇古怪鏡子,所以她現在面對鏡子都有些不自在。或許鏡中的倒影會趁自己眨眼的瞬間做鬼臉也說不定。
俄本夏會意地順著姬蓮的視線看向牆上鏡子,又看看腳邊那條黑線,細的像根頭髮,顯然雷貝斯去了很遠的地方。
「還有,既然『影子』是因為你而存在的,不就是附屬於你的東西?愛上自己腳下的附屬品……我是說,愛上鞋子或襪子,呃,是什麼樣的感覺呢?」
聽到姬蓮把雷貝斯比喻成鞋子和襪子,俄本夏非但沒有生氣,反而噗哧一笑。
「不,你錯了,姬蓮。在愛情裡,愛的比較多的那一方,才是另一個人的附屬品喔。」
「什麼?」姬蓮瞬間抽出腰間的細劍,跳起來衝到門口:「竟敢把妳當成附屬品!不可原諒!我替妳好好教訓他!」
俄本夏在她身後喊道:「不是的,姬蓮,他對我很好,一直都很好,他是如此完美,只是有時候我會覺得,他的心不在這裡,而是在很遠的地方。」
一種疏離感。
「原來你也有這種感覺。」姬蓮鬆了一口氣,不小心就把內心話講出來。
「妳說什麼,姬蓮?」
「沒什麼,就是說雷貝斯給人一種疏離感。明明在這裡,卻又不在這裡。大概這就是異世界男人耍帥的方式,妳別太操心。」
「不會的。」這個世界上,沒有別的男人能給她更大的安全感了,俄本夏看著腳邊的黑線漸漸變粗,雷貝斯快回來了,她笑說:「無論他去到哪裡,我都找得到。」
姬蓮看著細長的黑影,偷踩了兩下。
「每天都有許多人在他身上踩來踩去,他習慣了。」俄本夏掩嘴偷笑。
「如果每個人腳下都有一個黑色的東西,我們就可以互相踩著玩了。」
「你就愛欺負人。」
「你從來不跟蹤雷貝斯嗎?偷看他到底去了什麼地方?說不定他在做壞事喔。」
「路西斯人才不會做壞事。而且我有預感,不管他在做什麼,他就快告訴我了。」
姬蓮將細劍收回劍鞘,傾身上前親了親俄本夏的額頭:「記得跟我分享。」
俄本夏還沒做出反應,雷貝斯就回來了,神情看起來很疲憊。
「雷。」俄本夏抱起伊維走向雷貝斯,雷貝斯的眼神落在舒舒服服躺在俄本夏懷裡的伊維,心情有些複雜,而伊維也張著無辜的雙眼打量著他。
他愛伊維,但他不確定他們之間的父子關係該怎麼發展。
起因就在宮女們全體請辭的那天,他來到伊維的床前想確認兒子的誕生祝福之力究竟有什麼能力,卻意外感受到口袋中的魔法牌一陣騷動,他把牌拿出來一看,牌面上原本被他用意念蝕刻出的魔獸影像竟然像冰塊扔進沸水中般迅速溶解,變成空白一片。
雷貝斯呆了一呆,等他回過神看向伊維的時候,他確信伊維又長高了幾公分,還對他咧著嘴笑。
那一笑,雷貝斯手中的牌堆就化成了粉。
然而現在比起伊維的古怪能力,他有更重要的事情必須馬上處理。
「夏,有件事我想應該要告訴你了。」
雷貝斯伸手想接過俄本夏懷裡的伊維,他怕伊維與母親親近太久會過度侵蝕俄本夏的精力,而他身上至少還有魔力可以抵擋好一陣子,但伊維卻掙扎著不讓人抱,逕自跑去找了張椅子拉過來坐在俄本夏旁邊。
俄本夏看著雷貝斯和伊維,眼中流露出無限溫柔。
她知道雷貝斯時常不在房間裡,她感覺一顆心總是被拉扯著,像地上那條忽細忽粗的黑線,有時候看著那條線越來越細,好幾次她都想偷偷跟上去一探究竟,但她終究會把這股慾望忍下,因為她相信雷貝斯不會做出傷害她的事,終有一天,雷貝斯會告訴她一切。
就是今天了。
俄本夏吸了一口氣,靜待雷貝斯開口。
「諾提司──」
‡
諾提司全國上下亂成一團,恐懼寫在每個人的臉上。家家戶戶的門窗緊閉,不得不出門上街採買的人也包裹著頭巾。沙疾的疫情突然之間迅速擴散,醫院的病床一位難求。
舉目所望,天空一片混濁黑暗,低矮的烏雲如漩渦般向高空深處捲去,層層黑幕籠罩大地,可怕的陽光幾乎被遮蔽,諾提司人臉上卻不見笑容。
昨夜以前,天空還是一貫的陰沉,微弱的陽光透著雲層照下,給人一種安定的舒適感。
「雷貝斯!雷貝斯!大事不好了!」古倫在鏡子的另一頭使勁呼喊,耳邊的辮子鬆了開來,一頭凌亂的金髮少了過去的優雅,衣服上也是血跡斑斑,雷貝斯看得出他連呼吸都覺得困難。
古倫看到雷貝斯出現,緊蹙的眉頭卻不見舒坦:「雷貝斯,瘋王法珞回來了,諾提司可能……」
雷貝斯大吃一驚:「那,薩佐呢?還有,巴索羅謬導師、伊蒂絲呢?他們不可能放任不管的。」他心中一寒,繼承之力已不在諾提司,還有什麼能阻止法珞?也許……白髮魔女,骸骨之神祭司的後裔?
古倫搖搖頭,哽咽地說:「這一切的起因正是因為導師……巴索羅謬導師。」
雷貝斯頓時覺得全身血液都凝固了。
昨夜。
石塔外。
儘管石塔本身即帶有強力結界,一般人無法輕易闖入,但卻無法阻止像巴索羅謬這樣的高階宮廷魔導士結界內外自由穿梭,現在他甚至反過來利用石塔的結界當作天然屏障,將召喚儀式使用的祭壇設在結界之內,伊蒂絲則蹲在地上熟練地在祭壇四周畫下符文。
「伊蒂絲,你真的要這麼做?」巴索羅謬有些憐惜地看著陪伴多年的養女,曾經她也是皇宮裡一朵嬌豔的花,多少男人為她傾倒,但她從小只對薩佐情有獨鍾,而且這份感情,隨著年紀漸長亦發熾烈,曾經他也以為薩佐對伊蒂絲頗有好感。
然而,靛的出現,意外打亂這一切。
不,早在靛之前,一切都已經注定。
只是伊蒂絲永遠也不能放下,在斷魂岩的那一天、只是驚鴻一瞥的女人,卻在薩佐心中留下永恆烙印。
如果這是命運的安排,那麼所謂的命運,就是所有人共同承擔的詛咒。
現在的伊蒂絲只剩凹陷的雙眼、蠟黃的臉色、蓬亂的頭髮,薩佐見了她更加只把她當成完全的空氣,甚至連偶爾相遇了,她對他的撕心呼喚,都不聞不問。
為了今夜,她終於盛裝打扮,才稍微恢復了過去的姿容。
「當然,伯父,再確定不過了。」伊蒂絲的雙眼充滿魔性,那瞳孔因為極度興奮而縮小,嘴角則是上揚到扭曲,曾經豐潤的雙唇現在變得乾癟刻薄。
巴索羅謬強烈感受到伊蒂絲身上散發的危險氣息,但他又何嘗不是呢?從前天開始他就沒怎麼進食,不是因為緊張,而是興奮,興奮到呼吸都覺得急迫,深怕吐納之間就會錯過關鍵時刻。
今晚是三千年一次的十八月連珠,所有月亮交疊在同一角度,從地面上看去,是一道由月亮組成的天空階梯,通往異界的大門,而他,將成為史上第一個不需要繼承之力就能開始異界大門的凡人,這歷史性的一刻,會如何被傳送以及記載在史冊中?
說起來,這還要感謝雷貝斯當幕後推手。當年雷貝斯被封印至冰鏡後,是巴索羅謬冒著生命危險將鏡子夾帶出境,送到影界與異界的交界點。他料到雷貝斯為了遠離諾提司,一定會切開通道,遁入異界,只要他不回來,異界的通道就不會封閉,儘管骨獸也因此獲得進犯諾提司的機會,但這個問題自然有別人會去操心。
如果再往更深一個層次推究,也許最該感謝的人是薩佐和緋。要不是緋如此瞭解薩佐,搶先一步將雷貝斯制住,也不會逼得雷貝斯必須使用繼承之力切開空間。
剩下的,就是想辦法將那個人游離的意識從異界收集起來,然後……
巴索羅謬偷看了伊蒂絲一眼。
說到底,女人的身體還是脆弱了點,就算伊蒂絲成了瘋王法珞游離意識的容器並且將他馴服,可能也很難達到完美平衡。
必須盡快找到更適合的容器才行,巴索羅謬心想。一個能受他們父女自由控制、又能完全發揮瘋王法珞力量,但像這樣的容器,至今恐怕只有雷貝斯而已。
「伯父,快點啊!」伊蒂絲連聲催促。
巴索羅謬提振精神,抖抖寬大的袖口,神情肅穆地走向臨時搭建的小祭壇。
伊蒂絲已經迫不及待地站在祭壇中央,用小刀劃破左右兩手的食指,將鮮血抹上臉頰,那血,早已不再如同童年的純真朱紅,成年女人的血色深紅,如同參雜了她的命運中的可恨陰影。
不過,過了今夜她的命運即將改變,她再不是伊蒂絲——可憐又寂寞的伊蒂絲、沒人要的伊蒂絲、被拋棄的伊蒂絲,她會像雷貝斯繼承先王力量一樣繼承瘋王法珞的力量,統御異界的骨獸,就連白髮魔女也無力抗衡,薩佐只能俯首稱臣。
十八輪月亮組成的階梯漸漸移至祭壇正上方,巴索羅謬開始低聲吟唱,伊蒂絲隨著古怪的音調不自然地扭動身體,有時候像要骨折似地跪趴在地上,有時候又靈巧地像一條蛇:裙襬隨著她的動作翻飛如朵朵浪花,裙襬上間隔有序的紅色流蘇隨著伊蒂絲的急速轉圈,連成一條蟄伏裙上的蛇。
蛇眼閃爍,發出像霓虹般的光芒,暗紅色的蛇信在利牙下噴吐,不時發出憤怒的低聲嘶鳴。深沈與鮮亮的光芒交錯,剎時,蛇身分散成無數道紅光扭動起來,脫離了伊蒂絲的裙擺,一部分像網子似地朝四面八方延展,接著變成一個籠子將祭壇圍住,另一部份則化為成千百萬的小蛇,衝入月光折射出的通道,在半空中飛騰撕咬,大口吞食肉眼無法辨識的物體。
被籠子包住的祭壇漸漸擴大,巴索羅謬不自覺後退了一步,以免被祭壇撞上。雖然他知道實際上祭壇所佔的空間還是原來的大小,但因為祭壇已經與異界相通,而這籠子就象徵著結界,結界內的空間已經被扭曲,因此才會有祭壇放大了的錯覺。
巴索羅謬有些擔心地看祭壇上的伊蒂絲,欣慰地發現她正閉眼微笑。
薩佐,無論何時、何地,我都想與你同在;
換伊蒂絲開始高聲歌唱,她的腦中不斷閃過從前跟薩佐相處的片段,她早已決定好召喚出瘋王法珞後的第一個心願——
她要緋付出代價。
而且是很痛的代價。
伊蒂絲將雙手高舉,在半空中飛竄的蛇群倏地像一陣暴雨般通通墜地,摔成一灘爛泥。
巴索羅謬與伊蒂絲屏氣凝神地盯著那灘從數十萬高空中摔下的爛泥。
不一會兒,泥中伸出一根手指頭。
然後是一隻慘白的手掌。
手肘、手臂、肩膀依序而出,接著那隻手在地板上稱住,一使力,便將身子的其他部分一併帶出,包括那顆扭曲的頭。
他是失血、慘白又殘缺不全的肉塊拼湊成的一個幾近人形的生物,在左邊胸口的地方還留有一塊觸目驚心的腐爛空洞。
「是你召喚我?」燦爛月光下,肉團開口了,聲音竟出奇地悅耳及富有磁性。
薩佐,你聽見了嗎?我的召喚;
伊蒂絲狂熱地點頭。她沒想到召喚儀式如此成功,接下來只要獻出自己成為容器,便能獲得瘋王法珞的力量並控制他。從此以後——
薩佐,今夜,我將證明自己的力量遠勝那魔女,我已為你邀來異界之主,而我將令他臣服,他將成為你的箭、而我是你的弓,我……
「那麼……」瘋王法珞頃身向前,幾乎與伊蒂絲相觸:「你那充滿豐沛力量的心臟,一定能填補我的空虛吧。」
伊蒂絲驚駭地張嘴,發不出聲音。
薩佐!……救我!
隨著伊蒂絲一聲慘叫,瘋王法珞的右手抽離了她的身子,手上抓著一塊鮮血淋漓、不住跳動的肉團,那旺盛的生命力讓瘋王法珞嘴角微微沁出笑意。
巴索羅謬臉色慘白地在旁邊看著這一切。
發生的太突然了,他沒來得及阻止。
他以為一切都在伊蒂絲的掌控中,畢竟她有比任何人都堅強的信念。
他終於意識到,今夜是他的告別之夜。
這麼多年過去了,他試圖在諾提司裡尋找下一個雷貝斯,那樣無畏、強大、純真而任性的力量,生平第一次、竟也是唯一一次見到,作為皇室數百年來的宮廷魔導師,也是王子們的導師,他畢生的心願只有再找一個像雷貝斯那樣的學生,並把他培育成為超越自己的魔導士。
只可惜,薩佐和他的血脈都不符合他的期望,於是他想起了那個歷史故事,他甚至開始期待瘋王法珞與雷貝斯的戰爭——如果,瘋王法珞真能成為他的學生。
「你?」瘋王法珞將伊蒂絲的心臟一口吞下後,看向巴索羅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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