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4月30日 星期五

《千年聖歌》30 千年前的訊息 A message from a thousand years ago (1)

 

繪 by Wanda


現在

 

一陣強烈的冷風颳過拉斐爾的臉龐,他猛然回到眼前,彷彿從夢中醒來。他知道他一直很清醒,然而那些回憶過於鮮明又豐沛,尤其一旦感覺過自己找到了歸屬,就永遠不想再去其他地方。

精靈木!拉斐爾盡力延伸感知,對空大喊。帶我回去!

耳畔響起了鈴鐺聲,拉斐爾心頭一亂,突然全部的注意力被這聲音吸引了。他知道這聲音有蹊蹺,卻一時無法忽略它。那神祕的鈴鐺聲只響了三聲,然而那細細的聲音卻在腦海中迴盪,好似誰在低吟唸誦他的名字,拘著他,不讓他離去。

拉斐爾再試著呼喚精靈木數次,可是他乾澀的聲音傳不出去。

我和精靈木的距離太遠了……

拉斐爾垂下肩膀,回到寢室裡,該睡了,明日一大早還有滿滿行程。

「啾。」鳥鳴在拉斐爾的身邊響起,青鳥颼地跟他飛進寢室,尾羽閃閃,宛如一顆翱翔在他身邊的彗星。

拉斐爾正想著是不是要找根細木棲架給小彗星時,小彗星卻明白他的目的地似的,飛到他的床上。縱然外表不同,這孩子細緻的行為和彗星相像的程度讓拉斐爾暗暗吃驚。

他出神望著小彗星興奮地在床上跑來跑去。拉斐爾早已感知到小彗星並不全然是剛出生的無知幼雛,但有一部份又像是剛開始探索這個世界的新生命。是不是因為彗星沒有來過他的床上,所以對小彗星而言也如同正在體會著全新感受?

發光的青鳥停在拉斐爾的枕頭邊,歪頭望著拉斐爾。

睡?

拉斐爾驚詫地發現小彗星會說話了。

一起、睡?她又試著說了一次。

你太小了,我擔心睡著後會不小心壓到妳。還是我找個木盒子做妳的床?

小彗星發出抗議的啾鳴聲。拉斐爾曉得她在說有些事情不需要解釋也能明白。

對,他不需要對小彗星擔心理性現實的事情,恍若構成小彗星的半是具體物質,半是虛無飄渺。他知道小彗星和他生命緊緊相繫,會陪伴他直至心臟停止的那一天。

彗星,一起睡吧。

拉斐爾念出彗星的名字,充滿深深的渴望,渴望到近乎痛苦。

在那一片黑暗的房間裡,彗星閃爍著明亮的光芒,照亮著他。

拉斐爾翻開棉被。三月初的天氣還有著冬末的餘威,同時空氣中瀰漫著春天來臨前的濕氣,皮膚感覺是濕濕冷冷的。雖然凱用過暖床器加熱過床鋪,但他遲來太久,被窩裡早已變得冰涼。

拉斐爾親了一下跳到他臉頰旁的彗星,心頭覺得暖暖的。

不知道為什麼,彗星還是在床上蹦蹦跳跳,一點都不安分,然後鑽進了棉被裡,叼出了比牠身子還大的石板。

彗星果然知道閃過他腦海的念頭。他是每天睡前都會想到這件事。不過拉斐爾接下血色石板後,還是塞回身旁的枕頭下。

這個,我們明天再看喔。你看上頭的字像是一串捲曲的細藤,幾乎要疊在一起,不花上幾個小時無法解讀。拉斐爾嘆了一口氣。希望明天有時間。

曾經,他對這訊息無比好奇,如今,他的心裡不想裝進彗星以外的事情。

彗星終於安靜下來,窩在枕頭上緊黏著拉斐爾。

在拉斐爾睡著後,寢室裡只剩下鐘擺的滴答聲。

指針指著三點的時候,一抹陰影突然籠罩拉斐爾的床。彗星驚叫了起來,卻被湧來的灰霧淹沒,鳥鳴消失。

四下又變得安靜,拉斐爾翻了一個身,渾然未覺地繼續熟睡著。

寢室裡升起了越來越濃的灰霧,灰色長髮的男子從霧中浮現,來到了拉斐爾的床邊。他瘦削臉龐上的雙眼裡是一對灰白色如同盲人的瞳孔,眼瞳周圍繚繞著一圈淡淡紫光

「拉斐爾,你的共鳴之力成長勉強及格,身上精靈木的香氣越來越濃郁了。」

奧巴迪亞彎下身子,宛如幽靈的乾瘦手指散發霧氣,拿出拉斐爾藏在枕頭下的迷你石板時,沒有帶起少年一根柔細的金色髮絲。

「波勒克斯,卡斯特,為什麼你們還沒解開封印?」奧巴迪亞撫摸著那塊刻滿細小文字的血色石板,手指撫過之處散發出淡淡的紅光,又旋即消失。「難道你們把這孩子的觸碰錯認為精靈木?」

房間裡再次響起響亮的鳥啼聲,數十隻尾羽帶著光芒的青鳥憑空出現,或是落在床頭或是落在床上,守護鳥巢般警戒地望著奧巴迪亞。

奧巴迪亞瞥了一眼那些青鳥,然後凝視著拉斐爾的睡顏。

「來我的夢裡吧。」

青鳥受刺激似地飛起。灰霧變得如同雨雲般濃厚,籠罩整個房間。

這個國境裡無生命亦無死亡,無光明亦無黑暗,意識掌控秩序,時光亦對我俯首稱臣。

奧巴迪亞的身影消融在灰霧之中,青鳥們找尋不到目標在霧裡四處亂飛。

豎琴的聲音響起。青鳥們受到魔力暗示般隨著琴聲改變飛行方向,繞著無盡灰霧的中心打轉,匯集成一棵枝幹寬闊樹木的形狀。這些拍打著翅膀的小生物在閃閃爍爍的光輝中變成了壯觀的精靈木。

迷霧之中,奧巴迪亞手中多了一把銀色豎琴,端詳著漂浮在半空中的一塊冰石。

「我們,都是命運的玩物。」

奧巴迪亞指尖倏地劃過琴弦,發出一串音階。

恍若被施加變成袖珍玩具的魔法,精靈木出現在冰石上,細小的枝幹鑲嵌在不停流出冷氣的冰石上。那塊血色石板也擺在冰石上,似如樹下的墓碑。

奧巴迪亞撥動琴弦,隨著柔美的琴聲,兩個拇指般淡淡小小的影子從石板上出現,跑向精靈木。

「一千個春天已經逝去。波勒克斯,卡斯特,這是我答應你們的最後一場夢。你們束縛在這塊石板中的回憶與靈魂,該是解放的時候了。」

 

*     

 

拉斐爾夢見自己化身為一棵樹,一棵位在山頂,執拗地在寒風中生長的樹。一開始他沒有多想,不過繚繞身邊的灰霧像是一盆冷水,讓他的腦袋某個部分突然變得清醒。我在作夢。他驚訝地注意起四周,但或許是因為那灰霧攫住了他,把他包裹在夢的最深處,他沒有因為知道自己在作夢就醒了過來。

有時候,夢是由過去所窺見的事件所組成,他那短暫成為精靈木的日子,似乎也將精靈木的記憶帶回。

他是剛誕生不久的精靈木。

這時的里斯塔山與印象中不太一樣,地鏡還沒有降臨此處,只見原本就在山頂的火口湖,雖然不甚特別,但在他眼中仍然美得像是神明的淚水。空氣冰冷而寂靜,湖水讓整個世界映滿柔和的光彩,他吸收著天光,未知韶光流逝。

忽地,幾顆石子滾落的細響,打破了祥靜的世界。

兩個白髮少年從山邊滑了下來,他們不只容貌一模一樣,連動作都一致。雙胞胎來到了樹下,一起扶著樹幹,身形踉蹌不穩,沾血的手掌撫著凹凸不平的樹皮,鬆了口氣般輕嘆:「樹啊,如果你正如奧巴迪亞預言所說,是我們最終之地,那麼請聽聽我們唯一的請求。」

雙胞胎雙手交疊,將手上的鮮血滴進樹洞之中,血亦不停地從他們身子滴下,低聲喃喃。

我們將以自己的鮮血、生命,與歌聲灌溉這棵樹,以我們的屍骨滋養你成長。樹啊,請完成我們的請求。

半晌,他們癱軟的身子靠著樹幹緩緩滑下,在樹皮上留下兩道血痕。

「請交給他……未來有一天拉斐爾會來找你,到時候,請你將我們鮮血與歌聲煉製的石頭交給他。樹啊,這是我們唯一的請求。」

這次開口的是波勒克斯,比較常說話的那一位,恍若他們的鮮血灌溉精靈木之後,關於他們的事情,精靈木也清晰知道。

白髮雙胞胎兄弟滑坐到樹根上,牽起彼此的手。兩人喘氣、顫抖著,染紅袍子的鮮血滲入了土地。風將波勒克斯的細語吹到樹梢上:「睡吧,卡斯特,我們在這棵將成為偉大精靈木的庇蔭下,一定能作一場美夢。」

雙胞胎一同唱起歌。

 

讓我們將記憶刻下吧

我們覺醒神殿共鳴者

將為你(拉斐爾)保存一份記憶

石頭、名字、胎記

泥土、灰燼、睡眠

死亡,是肉體永遠的沉睡

記憶,跟著失去的生命一同封印

清醒時靈魂沉睡,此世精神佔據肉身

沉睡時靈魂清醒,前世記憶越過疆界

過去,現在,未來

靈魂接收信號

我的,你的,他的

讓我們將記憶刻下吧

當你接受到信號時

記憶將從睡眠中甦醒

虛無將與存在搖擺

我們將暫時剝奪你靈魂的睡眠

泥土、灰燼、睡眠

石頭、名字、胎記

你(拉斐爾)將記起靈魂封印的記憶

夢醒時依然記得

 

兩人的歌聲平淡且規律,如同他們體內即將熄滅的生命之火,歌聲極其細碎。微風吹拂,樹枝與葉子摩擦的沙沙聲與少年的歌聲繚繞在樹的意識間,反覆的旋律一聲聲傳至深處。

我聽過那首歌。

拉斐爾體悟到的瞬間,夢境重疊、重新排列組合。精靈木仍在此地,但他也是他自己。他跨出一步,來到夢的更深處,來到白髮雙胞胎身邊。

「波勒克斯?卡斯特?」這兩個名字不知怎麼自然而然就脫口而出。

拉斐爾雙手緊壓住波勒克斯的傷口,企圖減緩血液流出,但大量的血水還是不停湧出,迅速將他的手淹沒,偏偏四周除了樹木什麼都沒有,他一個人實在沒法分身照顧兩人。

遠方傳來一陣似有若無的豎琴聲。

那樂音給他的感覺並不像是有誰來了,而是一個提示──有改變發生了。

拉斐爾發現不只他的雙手變得潔淨,一點血漬都沒有,白髮雙胞胎身上的傷口也全消失了。他不禁將手伸向雙胞胎,拉起他們。雙胞胎起身同時,沾滿泥土與血的旅行袍子在剎那間化成了柔軟乾淨的橘紅色長袍。

我看過那件袍子,靈魂引導神殿的袍子。拉斐爾迷惘地望著袍子上的淺金紋路。他們是我的……

「拉斐爾!」

卡斯特撲向拉斐爾,隨後波勒克斯也張開雙臂,擁抱拉斐爾與弟弟。

「我好高興。我們終於都被引導至此,如同『預言者』當初告訴我們的一樣。」波勒克斯臉上帶著微笑。

拉斐爾心頭一陣隱隱作痛,從這裡開始已經和精靈木的記憶不符合了。這種感覺就像是在夢裡遇到已經死去的朋友們,而他渴望他們真的還活著。

「沒想到能再見到你。」卡斯特含蓄地笑著,眼角泛著淚光。

「我也是沒能和你們說再見。」拉斐爾說得時候,心裡滿溢著哀傷感,彷彿他死前沒有機會見到雙胞胎。死前?

「所以……後來……他過得還好嗎?」拉斐爾困惑地皺眉。前一刻,有個名字還在他的記憶裡,下一秒卻不見了。是不是他和夢裡的角色不夠契合?「他……你們知道我在說誰嗎?」

波勒克斯望了卡斯特一眼。他們一齊點了點頭,一同放開拉斐爾。

卡斯特眼中閃爍著紫光,張開雙手。一條奔流的長河出現了,當中無數點點光芒,水花斑斕燦爛。

「往昔之河。」卡斯特輕聲說。

「我們就是來帶你去見他的。」波勒克斯說。

話聲一落,河流改變了方向,沖過他們。

雙胞胎的身影消失在水裡。拉斐爾順著水流漂浮。四下閃爍著眾多幻影,讓人心亂如麻,但若將手探去,卻什麼也抓不到。

拉斐爾一直感覺他清醒的思緒與夢裡的角色隔了一段距離,而那段距離正越來越遠。其中一半是熟識白髮雙胞胎的自己,追隨雙胞胎遠去,而留下來的那一半卻不明所以,在水裡浮浮沉沉,迷失方向。

水色不知何時變淡。遠方走來一名牽著男孩的男子。兩人同樣一頭金髮,湛藍雙眼,神似的外表如一對父子。

拉斐爾好奇地看著他們經過他面前,然而他們完全沒注意到他,猶如他是透明空氣,徑直走了過去。

男子與男孩都穿著黑白色系的套裝。男子身著黑色高領的襯衣,外頭罩著白色長版外套,最外層則搭配黑色盔甲,其中肩甲以銀白色的精工釦子固定在胸口的位置上,巨大的皮帶刻有精緻的狼頭圖樣;男孩穿得則是棉麻織成的簡單布袍,裡衣同樣是黑色,外面套了件白袍,僅以胸前繡的狼圖騰裝飾,看起來有如男子的學徒。

高大男子的手完全包覆了男孩的小手,面孔雖然嚴肅,但眼睛裡閃現著光芒,宛若緊握著男孩的小手就激起他的保護慾。他配合著男孩的步伐,緩緩前進。男孩好似能感受到男子嚴肅表情下的溫柔,他用明亮開朗的表情和男子說話,不時發出笑聲。

他們走到一扇透亮的高聳大門前,停了下來。男子向男孩說道:

「拉斐爾,我們到了。」

雖然聽見自己的名字,但拉斐爾卻有一種置身事外的的感覺。宛如他是觀眾,觀望著被同樣也被稱為拉斐爾,長得像他小時候的男孩。

眼前的孩子是我嗎?這是我的記憶?我有穿過那種袍子,去過那樣的地方?為什麼感到如此熟悉?

其實只要稍加思索,就會明白那些不可能屬於他的人生經歷。男孩所散發出來的無憂與喜悅,那未曾受過傷害及純粹到發光的空氣感絲毫不像他,可是拉斐爾越想越不篤定。

宛如被磁石吸引,拉斐爾朝那兩人靠近,水波捲過他的腳邊。畫面一變,他發現自己站在一棟冰晶化成的神殿之中。

悠然的極光自半透明的穹頂穿透而入,將肅穆的大廳晃漾出一片幽藍,聳立在那片幽藍之中的,是上頭刻著象徵「義」與「罪」的方形浮雕廊柱。義,是永恆不融的冰柱與金色水晶打造的太陽;罪,是一張張冰雕的懊悔面孔。宛若受到太陽的制裁,冰雕的面孔流下水滴,彷彿一串串痛苦的淚水,但在未觸及地面前便消失無蹤。

審判神殿。

拉斐爾確知自己沒有來過這裡,可是卻有曾經漫步過這座神殿的記憶,知曉每一個雕刻代表的意義。緊接著,拉斐爾發現白髮雙胞胎站在審判神殿中央,靜靜仰望面前的白狼神雕像。

不過雙胞胎的外表從少年縮小成了男孩的樣子,而拉斐爾確信他們就是波勒克斯和卡斯特。

他似乎來到了雙胞胎的一段過往回憶中。

靜立在神殿中央的白狼作為審判之神,理應擁有不滅的嚴苛冷酷,但在極光渲染下,祂懾人的金色眼珠變得柔軟起來,有如想要保護面前那彼此依偎的白髮雙胞胎。

剛才牽著男孩的高大男子在雙胞胎面前單膝跪下,也被喚作拉斐爾的金髮男孩好奇地在一旁看著雙胞胎。白髮雙胞胎看似比金髮男孩年長了兩、三歲,卻因為營養不良而顯得極度瘦弱。

「我很抱歉。」男子開口,聲調聽起來沉痛萬分。

「為什麼要和我們說抱歉?」波勒克斯不解地問。

男子脫去手套,握起雙胞胎細瘦的手,端詳上面的傷痕。

「身體上的傷很快就能被治癒,但你們心靈所受的創傷是連大人都無法承受的。我真希望自己能早點找到你們,這段時間讓你們受苦了。」

他輪流摸了摸兩人的頭,卡斯特難得在波勒克斯以外的人碰觸之下沒有露出恐懼的神情,反而目不轉睛的看著對方。男子的雙頰有著歲月留下的細紋,他微微一笑,那笑容隱藏在金色長髮之後,難以察覺。

波勒克斯似乎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淚流滿面,直到金色長髮的男子替他擦去眼淚時才發現,不禁困窘一笑,卡斯特在一旁默默緊抓住兄弟的手臂。男子輕摟住他們:「你們儘管住在這裡,毋須擔心受怕。」男子轉過身,將金髮男孩輕輕往前推。「有什麼需要可以和拉斐爾說。」

「你們好,我是拉斐爾。」金髮男孩睜大眼睛,眼裡飽含孩子那還不會隱藏的怕生,不過他還是像小鹿般怯生生地伸出手,猶豫地不知道要跟雙胞胎的哪一位先握手。

已經經歷過世間大浪的波勒克斯先伸出手來,沉穩地握住金髮男孩的手。卡斯特的手最後疊了上去,像是他的兄弟給了他認識新朋友的勇氣。男孩那張圓嘟嘟的臉上露出大大的笑容,純真的天藍色雙眼頓時變得閃閃發光,清亮地映出雙胞胎的身影。「我們一定能成為好朋友。」

接著男人將他的大手放在孩子們的手上。

「謝謝您。」「謝謝。」波勒克斯和卡斯特小聲地說。

從四面八方折射的柔和光芒圍繞著他們,彷彿也帶來了內心的平靜以及溫暖。

這是我與波勒特斯和卡斯特第一次見面的情景。

拉斐爾忽然明白那些發生在眼前的事件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想起來了,但不是這麼簡單、這麼普通地想起來。記憶彷彿是穿過一層層地底深處的泉水,穿透時空,漫進他的今生,湧了出來。

但是那名男子,好奇怪,拉斐爾還是想不起他是誰。

審判神殿的影像開始變得模糊。

「等等!」眼看畫面就要消失,拉斐爾忍不住伸出了雙手──不管抓到誰都好!

只有氣泡穿過他的指間,彷彿那段過往只是一串泡影。

「那男子是誰?」

他的手停在方才金色長髮男子站的位置。

唯有金色長髮男子讓他感到格外心慌意亂,尤其明明男子的每一個動作他再熟悉不過了,可是他越是費力去搜索記憶,就越想不起對方是誰。

他幾次想要看清楚男子的樣貌,男子卻總是避開他的視線,恍如他們不該四目相接。

他希望男子也能轉向他,將那雙大而溫暖的手重新放在他身上。年幼的他對那位男子滿懷孺慕之情,他怎麼會遺忘對方呢?

「他是誰?」

拉斐爾吶喊著。

「拜託,波勒克斯、卡斯特,再給我一點提示,我一定能回想起來──」

四周變得黑暗,如水外的世界黑夜急速降臨。

在水裡,幽黯是寂靜無聲,具有重量。

男子現身了。

宛若夜裡雲朵散去,突然被月光照到的靜物,單獨一人的身影靜靜出現在拉斐爾眼前。

拉斐爾的心跳陡然暫停。

男子和剛才的感覺完全不一樣。他換穿了全然黑的盔甲,蒼白的臉龐毫無血色,散發出無以名狀的恐怖氛圍。拉斐爾不感到害怕。他游上前去,只想看清楚男子長相。這次男子面孔藏在兜帽之下,而從兜帽滑落而出的那頭金色長髮,正在喪失顏色。那種感覺不僅僅是顏色喪失,那是世界僅存光明與安全的喪失。

拉斐爾衝上去抱住那名男子大喊,聲嘶力竭──

他聽不到自己喊了什麼,因為水湧進了他的口中,吞沒了他的聲音,灌滿了他的意識,然而擁抱對方的振奮感與哀慟同時傳來。

不明白啊。

想不起來的記憶,讓他永遠無法明白自己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心情。

我會讓你活下來,無論以什麼代價。

拉斐爾好似聽到了男子開口說話,但男子仍像雕像似的面無表情。

這是我最莊嚴的承諾,對天上諸神的誓言。

當男子最後一縷金髮墜入黑暗時,他變成泡泡消失了。

 

「拉斐爾,最後的畫面,是他現在的樣子。你想知道他過得好不好,那就是他現在的樣子。」

黑暗消散,水化為霧,拉斐爾再次聽到雙胞胎兄弟的聲音。

「他曾經是我們那個年代的『光之子』。」

拉斐爾發現自己回到精靈木下,眼前是那對白髮雙胞胎,眼神哀戚。枯黃的葉子紛飛,幾片擦過他們。夢無形的邊界正在縮小。夢在凋零。

「然而,我們以我們最後的共鳴之力,封印了所有關於『光之子』的歷史。任何人只要察覺光之子存在過的蛛絲馬跡,記憶便會混亂,夢裡也一樣。」波勒克斯低聲說道,宛若告解。「我們的共鳴之力可以影響歷史。」

『光之子』,世人將遺忘其名。」卡斯特喃喃地說。

「但我們也可以解開。」波勒克斯看向卡斯特,點點頭。

卡斯特伸出細瘦的手輕碰拉斐爾的太陽穴。拉斐爾感受到一種思緒鬆開的感覺,宛若腦海中有一道大門開啟。

「唯有你,可以知曉他的名字。」波勒克斯輕聲說,然後將血色石板交到拉斐爾的手上。

拉斐爾凝視著石板,其中幾個字發出了光芒。他睜大眼睛。

瑞菲格爾。」波勒克斯將自己的手覆蓋在拉斐爾握著石板的手上。

瑞菲格爾拜託你,記住他。」卡斯特跟著將手也覆蓋在他兄弟和拉斐爾的手上,宛若想要一起重現他們最珍貴的記憶。

「無論經過多少年,即使在世界秩序崩壞的現在,只要想起那天瑞菲格爾溫暖的雙手以及笑容,我的心底仍然能感受到一股暖流,在那道光芒之下一次次有了重生的機會,面對種種劫難也要繼續前行……」波勒克斯望著拉斐爾,眼神逐漸失去光彩,身子宛若陽光貫穿的朝露,逐漸變得透明。「拉斐爾,記住他的名字,你是他無窮無盡時間的解藥、唯一的救贖……

遠方再次傳來淡淡的豎琴聲。波勒克斯一聲長長的嘆息,似如悲嘆,又似是解脫。

他們對拉斐爾微微一笑,身子發出淡淡的光芒,變得透明。

在逐漸變亮的光明之中,依然可以看到雙胞胎雙手彼此緊緊握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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