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蒂絲的前腳剛走,巴索羅謬便難掩興奮之情,彎身至乾草床下拿出一個生鏽的鐵盒,打開來裡面只是幾張凌散的碎紙,畫著小孩子的塗鴉手稿以及隨手寫下、意義不明的破碎單字。
巴索羅謬對著紙片唸出一段咒語後,紙上現出數行金色文字,他將文字紙片如拼圖般拼湊起來,貼在牆上,一縷隱隱的藍色火焰繞著紙片與牆壁的縫隙燒了一圈,一扇巴索羅謬身高相仿的紙門就出現了。
巴索羅謬推門進去,紙門看似輕薄,竟然還是有些份量。等他的身影完全隱沒進密室後,紙門便悄然無聲地在他身後合上,從外面的牆壁上完全看不出半點痕跡,甚至連浮貼在上面的紙片都不見蹤影。
密室很小,兩排淺藍色的火焰像瀑布似地不斷從牆壁中滲出,照的滿室輝煌,明亮卻不灼人。
密室裡只有兩樣東西,漂浮在這裡唯一的石台上。
是一把劍和劍鞘。
劍鞘華麗非常,飾有皇家新月徽章,雖然劍身裝飾的寶石依然清澈耀眼,但還是可以看出這把劍有些年代了;劍刃依然鋒利,只是劍尖的部分斷了一截。
「你,總有一天要回歸的。」
巴索羅謬舉起寶劍端詳了一陣,才滿意地將劍插入劍鞘,轉身走出密室。
伊蒂絲已經回來了,蜷縮著身子躺在乾草床上,滿臉淚痕,雙眼充滿血絲。她看到巴索羅謬從空無一物的牆壁中突然現身卻並不驚訝,她早已習慣導師神出鬼沒的小把戲。
「薩佐說了什麼?」
伊蒂絲翻過身去不看他。
巴索羅謬在心裡嘆了一口氣,小心翼翼地將寶劍藏在袍子裡,再套上一件外出罩衫,對伊蒂絲說:「我出去一會兒,你好好休息。」
「別管什麼雷貝斯了,你不如告訴我怎麼樣才能殺掉白髮魔女吧。」伊蒂絲怨恨的聲音從乾草堆上傳來,每一個字都像劇毒般侵蝕著房內的空氣。
接著巴索羅謬來到古倫的房間,先是瞥了一眼鏡子,接著恭敬地遞上寶劍。
古倫正在無聊地計算薩佐要他核實的國庫稅金,原本看到熟面孔到訪慶幸能有理由休息一下,沒想到巴索羅謬突然拿出一把寶劍,還裝飾著皇家徽章,他先是一愣,又有些反感:「這是誰的劍?你知道我不用劍的。」他想到全國最擅長用劍的人,也就非他父親莫屬了,因此感到一陣厭惡。
巴索羅謬默默將劍抽出,斷掉的劍刃立刻吸引古倫的注意。
「這……難道是……」古倫一時激動起來,他早就聽說過雷貝斯與靛的過節,但從沒想過當時那把劍被留了下來。
「當時場面很亂,我趁機把它帶走了,畢竟這是先王的遺物,也是諾提司王族的象徵。我想,您比我更清楚什麼時候有人需要它,好讓全國人民知道誰該被承認為國王——」巴索羅謬意味深長地看著古倫。
「您、您都知道?」古倫大吃一驚。
巴索羅謬搖搖頭,看著鏡子說:「殿下,我只能說,您這樣的作法相當魯莽,在沒有結界的保護下過度暴露自己與遠方友人的聯繫。」
古倫頓時覺得背脊一陣發涼,喉嚨也好像被鐵箍掐住發不出聲音。他的粗心大意連累了雷貝斯?巴索羅謬導師會把這件事稟報薩佐嗎?薩佐會派人去追殺雷貝斯?自己大概也無法倖免?
他真恨自己的粗心。
「殿下不用擔心,我很期待您的友人回國。」說完,巴索羅謬欠了欠身,退出房外。
緊繃的狀態一解除,古倫虛脫地坐倒在床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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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弘威把母親放到床上的乾淨衣服隨意推到一邊,原本摺好的衣服立即皺成一團。他一屁股坐到了自己在床上清出來的空間,玩起手機。
「你真會寫忌妒的情緒,這伊蒂絲寫真好。」原本許弘威想送出這段文字,但想到早上賴家祥的怒吼,他連忙把那行字刪掉,換了個不痛不癢的內容。
「每次你寫的場景都好華麗啊,我也完成了一段了,要不要來看看?」許弘威把最新進度的連結丟給賴家祥的Line。
「法爾斯。」賴家祥回得簡短,意思是等他把法爾斯編年史打完他再看。「法爾斯編年史」是最近在網路上人氣急速攀升的一款戰略型RPG手機遊戲,雖然是由一個台灣小團隊開發的遊戲,但上架不到半年,已經紅到日本跟美國,史詩般的劇情跟精緻的遊戲畫面格外吸引人,許弘威在補習班裡也常看到其他同學在玩,但他下定決心除了偶爾去網咖之外,在大考前絕不碰其他遊戲。
等不及收到賴家祥的回應,許弘威飛快地用拇指在手機螢幕上接了下去。「快看!這是我懷抱著至高無上的情操,為去死團而書寫的故事!」
理所當然地已讀不回。
「……好吧你慢慢去搞革命吧。」許弘威無聊地刷起臉書,上頭早就沒有新鮮事,但臉書就是有這種莫名上癮讓人一直刷的能力,他還是逼自己關掉臉書,打開檔案,看來創作能戒除臉書上癮症。
「我再重看一次剛剛寫的。」不過重看幾百次我都看不出自己的錯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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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后!」
緋原本正在縫一件歌蓓妲的衣服,厄里亞的聲音讓她抬起頭來。
小兒子來到她的身旁,她看著他,眼裡滿是關切。她以為厄里亞臉上會是和雙胞胎哥哥分開的憂愁,沒想到厄里亞似乎精神很好。
「這衣服好像一朵百合啊,歌蓓妲穿起來一定很漂亮。」厄里亞眼睛滴溜溜地轉著。
緋微笑點點頭,歌蓓妲的每件衣服都是她親手縫製的,唯有經過她的特殊魔法針線,做出來的衣服才能被放進「蘇魯球」中。
緋繼續縫製衣服,而厄里亞就只是待在她的身旁,一會,緋抬頭望向他。
「母后,我有問題想問您。」厄里亞一臉期待、緊張。
緋點點頭表示同意,沒想到小兒子搔了搔頭,一副不知如何開口的樣子。
要怎麼讓冷若冰霜的女生喜歡上一個人呢?厄里亞很想這麼問。
「母后,為什麼妳會愛上父王呢?」厄里亞卻是這麼問。
緋微微一笑,望著小兒子那寶石一般、因為戀愛而閃閃發光的雙眼,心頭卻勾起了許多悲傷的回憶。
她嘆了一口氣,一揮手,他們眼前便開始落下細細的雪花,地上升起一根冰柱,柱子的上頭浮現了一個迷你的世界,微小的雪花落到一座黑色小山上……
在諾提司的北方有一座鄰近異界的高山,在異界之霧不停腐蝕下,陡峭的山側裸露出大片黑色的岩石,故此山名為「黑山」。黑山上有片小凍原,除了薄薄的地衣與幾種鳥與鹿,沒有其他生物了,然而那被山下之人稱為「斷魂岩」的無比荒涼之地,卻是魔女一族的故鄉。
八千年前,她們一族並非大家所畏懼的魔女。她們原本是侍奉骸骨之神的祭司,受到眾人景仰,直到瘋王法洛為了奪取骸骨之神的力量,受到詛咒為止。
眾人皆知瘋王法洛受到無盡空虛的詛咒,卻只有極少人知道,當初與法珞相愛的女祭司烏爾莉卡以及她的氏族,就算得到愛,愛也無法長久。
緋還沒出生前,她的父親就死了。母親的哀愁,似乎永遠無法淡逝。
父親是母親採草藥時遇到的牧羊人。他們的愛就像木炭,一點火就燒得熾熱。
愛上魔女一族的男子,全都會陷入無法自拔的愛情之海中,就算咬破舌頭流出滿口鮮血,也無法喚醒大腦的清明。魔女肌膚的熱度,烙印在心中的影像,都將焚燒男子的心,使他們夜不能眠,不出幾個月,生命就像是燒成炭灰,風一吹,便消逝在大地上。
魔女們明白詛咒有多麼讓人絕望,她們畏懼愛情,卻無法阻擋愛情。無論她們為了生活所需不得已下山因此遇到男人,又就算她們隱居在深山之中,總有男人湊巧會以某種理由上山,然後愛上她們。
視線相對那一刻,她們便知道自己甘願如飛蛾撲火,飛向那名為愛的熾熱火焰,而在那急速墜地的愛情裡,心中洋溢著無比幸福,卻又恐懼地讓人顫抖。
「我不要你的詩。」伴隨著紙張撕裂的聲音,緋記得母親的聲音在那片凍原上是如此清亮。「我不許你死。」
片片白紙如點點白雪,在高山上飛舞,母親的雙手間什麼都不剩。
然而父親握上了母親的手。
「一名真男人就是找到一名心愛的女人,贏得她的芳心。能讓女人願意將心放在自己的手上,人生的意義就完滿了。」父親死前緊握著母親的雙手,微笑著說出最後的這句話,曾經明亮的棕色瞳孔變成了純黑色。
母親將碎片一片一片撿回來。那些詩只是愛情的副作用,緋的父親並非詩人,詩寫得一點都不好。可是文字真摯,證明了他們曾經到達幸福的巔峰。
大部分詩的碎片早已佚失在黑山之中,唯一找到的僅存三片,字跡也因雪水而模糊,如同身子因死亡而化為虛無黯影,除了模糊的記憶,什麼都沒留下。母親的淚水流到一半,那能切裂肌膚的寒風,讓淚珠凝結在臉上。她不希望女兒經歷這一切,但她也知道愛情到來之時,從沒有魔女能夠逃離。
為什麼同樣是受到詛咒的後裔,其中一族成為王,享盡榮華富貴,而另一族卻被世人否定、恐懼與唾棄,甚至冠上魔女之名?如果要不幸,大家就該一起不幸。
緋曾以為一切都會按照母親的安排發展。她們來到王宮,王儲將無可救藥地愛上她,一旦她懷上王儲的孩子,王儲將會死去,然後當國王一死,她的兒子將會繼位,至此之後,諾提司王族的血統將會被汙染,諾提司王族的所有後代,都將一同品嚐她們祭司一族所受的苦難。
不過無論對方是否會因為骸骨之神的詛咒迷戀上她,緋相信自己永遠不會愛上王儲。因為,她早已悄悄喜歡上一名上山的年輕男子。
當雷貝斯不接受她時,她暗自鬆了一口氣。
可是當她發現那名她在山中所見的男子──薩佐居然是王子時,她的心中響起一首混亂的樂曲,驚愕、恐懼與期盼的音符全都交雜其中。
當薩佐當場為她背叛青梅竹馬,並向她伸出手時,她內心的那首樂曲瞬間變得清楚無比。
一只蛾
一葉火
一片翅膀
拂過你的臉頰
飛吧
紅花燦爛的翅膀
她的心中響起母親曾經在高山上與父親一起唱的樂曲,那時父親身著一襲紅衣,那是母親為父親織的衣服,而母親細軟的白毛外套上鑲著銀珠,還有淡淡的香氣。
她想要和母親一樣。那是深深的渴望、迫不及待。
雷貝斯私下找過她。
雷貝斯將緊握的拳頭按捺在身後,似乎在極力隱忍殺掉她的衝動。
「靛殺了我的父王,我永遠都不可能接納妳。王宮裡所有貴族都和我一樣恨妳,妳在這裡,永遠只會受到眾人的排擠與怨恨。」雷貝斯冷冷說道。「薩佐對男女交往沒有經驗,等新鮮感一過,他很快就會對妳失去興趣,並且後悔他那天做的選擇,畢竟他身邊已經有伊蒂絲了,在我看來,他們兩個更相配。而且,伊蒂絲比妳更愛他。就算他為了對妳的承諾勉強讓妳留下來,妳也只會苦悶寂寞地度過這一生,何必呢?現在,我不殺妳,妳走吧。」
「雷貝斯,你本來就殺不了我。」她嫣然一笑。「而且你實在太不了解你弟弟了。」
那時她只是個女孩,從孤寂的雪山上下來,對世事什麼都不懂,她只知道薩佐既沒有後悔,也沒有對她發脾氣,甚至還禁止煩人的傢伙靠近他們。薩佐的一舉一動只讓她更加深愛著他,而失去了長久依靠的母親,薩佐早已是她生命的全部。
結婚那晚,兩人忘情的媒合後,她明白詛咒的力量將開始侵蝕薩佐。她害怕、痛苦、感到抱歉。
沒想到薩佐睡得很熟,連冰雕般的面孔也因熟睡而變得柔和,放鬆的表情上完全看不出受到任何情思折磨。
或許諾提司王族的血統意外能破除骸骨之神的詛咒。她躺在丈夫強壯的臂膀中,輕輕撥著薩佐絲般的金髮,長久以來所壓抑恐懼忽然獲得釋放。
她哭了,她好幸福。
她懷上雙胞胎時,薩佐的身子依然沒有異樣,然而薩佐的態度卻變了──或者說逐漸露出真面目。
薩佐一心追求的只有權力與力量,他只是要利用魔女的子宮來懷上具有非凡力量的後代。或許薩佐認為這樣能得到絕對忠誠於他、受制於他的強大力量。沒有比兒子更好的同盟。
她只是薩佐完成目標的工具。薩佐的心如鐵般冰冷。薩佐從來沒有愛上她。一直以來,受愛迷惑無法自拔,日日因詛咒而恐懼的只有她。
一切的甜蜜都是她的自我幻想,但從來沒有比這樣的一廂情願更讓她心甘情願了。
懷上歌蓓妲的時候,緋第二次感到恐懼。
長女的誕生是魔女一族最重要的血脈延續。一旦母親死亡,母親的力量都將由長女繼承。
女兒在腹中便開始吸收來自四方的力量,尤其是父親的。有些魔女的丈夫或許在魔女懷著男胎時能苟延活著,一但魔女懷上女胎,沒幾週就一命嗚呼。
薩佐那時是真的受到影響了,他來探望懷孕的她時,眉頭輕皺,彷彿靠近她,便會讓他頭疼。但薩佐表現出來的也僅是身體些微不適而已。他的力量,很強。
如果孕婦能毫無顧忌的奔跑、跳舞,她會如此表達心中的澎湃。她是多麼的幸福。
然而,她的幸福只到歌蓓妲誕生,收到歌蓓妲的生日占卜為止。
「此女之愛人必將弒父。」
眾人皆認為是薩佐篡位所招致的女神憤怒,只有她內心充滿愧疚與憤怒。
因為薩佐活得比預期的久,因為薩佐力量夠強,心夠冰冷到可以逃離骸骨之神的詛咒,神就要換這種方式告訴她,沒有任何男人能夠逃離魔女一族的詛咒嗎?
到頭來,她只是命運的玩物。
可是為什麼她聽到預言、崩潰倒地之際,薩佐還能接住她這罪魁禍首?
很抱歉。
對不起。
她在心裡反覆了一千一萬次,卻無法說出口。她發現這正是她必須自我懲罰的方式──她開始保持緘默,不再開口。
我不許你死。
她的腦海中迴盪著母親當年對父親哭喊的句子。那一刻她才體會,母親故事裡的這句話,有多痛。
呈現故事的雪花場景魔法消失。
厄里亞沒有料到母親會告訴他這樣的故事,而緋緊抱著厄里亞,潸然淚下。目錄 下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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