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1月15日 星期五

《千年聖歌》11 機械玫瑰 Mechanic Rose

攝 by Wanda



名字是連結、是束縛。
新的支配者誕生,凡訴說出他名字的,必將招致死亡。
我們的雙手是生來忠實地紀錄伊絲神所創造的這個世界。
只要放棄撰寫其中一段歷史,就是褻瀆。


到黑石郡第四天,二月二日
達爾馮斯大道上的多佛劇院人聲鼎沸。在這美好的星期五之夜,將有齣新戲上演。巨大光源打亮了戲院上頭的一幅大型海報,漫畫風格的齒輪邊框中,畫了胸前盛開出玫瑰的男子。海報底下寫著劇名:《機械玫瑰》,以及主要贊助人──達契亞.達爾馮斯,黑石公爵。
劇院門口,黑石公爵領著他的女人下車,一群記者立刻蜂擁而上,吵雜的快門聲、鎂光燈的白煙與熾熱的閃光立即包圍住他們。拍攝黑石公爵與安潔莉娜的合影以外,那些記者們更興奮於將焦點放在安潔莉娜身上。安潔莉娜盤起了她的紅色長髮,藍灰色絲綢禮服亮得如鋼,肩膀上是一片寬大誇張的衣領,向下收束的腰線展現出她身體的完美弧度,裙尾如魚尾般擴展開來。寶石髮飾垂下一層罩著她臉龐的黑色面紗,讓她微微翹起的紅唇更顯誘人。
達契亞得意地牽著安潔莉娜。當他們走到紅毯底端,那些記者們依然不饒過安潔莉娜背面的風景,在一左一右兩名紅西裝的侍者打開鑲嵌鏡面的劇院大門,讓公爵與他的情婦進入後,外頭的男人們發出一片嘆息。
嗡然的談話聲迎面而來。多佛劇院華麗且壯觀,挑高五層樓,所有的位置座無虛席。等待開演的這段時間,仕女們掩嘴嬉笑以及男士們杯觥交錯的聲音不絕於耳,不過這一切都在達契亞挽著安潔莉卡緩步走進時暫時安靜下來。
達契亞的豪華包廂位在二樓正中央,可以清楚地飽覽舞台全景,出入口都有守衛站崗,絕對安全的空間是專為黑石公爵所規劃的看台。紅色絨布牆面在面向舞台的方向以美麗的弧線展開,邊緣綴以金黃色的滾邊,以及精雕細刻的金色護欄。
「伯父,晚安。」等在裡頭的伊蘭卡堆滿笑意地鞠躬。
「晚安。」達契亞牽著安潔莉娜在刺繡沙發上坐下。「令尊令堂呢?」
「他們和姨媽坐在五樓的包廂。」伊蘭卡跟著就坐。「真高興能暫時擺脫他們的愚蠢與嘮叨。」
「很好,都來了。要是誰膽敢不來捧場我的《機械玫瑰》,那才是真正的愚蠢。」達契亞一路走來,暗暗點名誰有出席,誰沒有。
侍者上前幫三人各斟了一杯紅酒,並附上切成一口大小的乳酪,一鞠躬後退至牆邊。伊蘭卡學著達契亞拿起杯子,深吸了一口氣,充滿他鼻腔的不只是酒香。他聞到了權力的味道,血腥、又令人著迷。黑石公爵才是真正知悉權力美好以及穩穩掌握住權力的人──搖一根指頭,就足以左右蘭提斯國策!
「公爵大人,」翻著劇目簡介的安潔莉娜,發出驚訝的聲音。「飾演男主角的人怎麼會是維克多.蕭?是那位自動人偶大師──維克多.蕭?還是同名同姓的人呢?」
「是他也不是他之間。」達契亞神秘地說。
「公爵大人說得真玄。」女演員安潔莉娜一隻手輕擱在欄杆上,覷向裝飾包廂的自動人偶。一左一右的柱子上各有一尊浮雕般的金色半身人偶,它們隨著齒輪轉動偶爾眨眼、胸部和肩膀都會起伏,而那雕刻似的片狀頭髮也會晃動,有如真人在呼吸般自然。她噘起嘴。「維克多整天待在工坊裡研究、製造自動人偶,還得寫論文維護他皇家科學院院士的身份,怎麼有時間演戲?」
「安潔莉娜小姐知道關於維克多的新聞嗎?」伊蘭卡語氣輕鬆地開口,但心底,他恨一個女人居然能掌控公爵的心思,不過在安潔莉娜消失以前,他會假裝他們之間能相處愉快。「公爵大人的意思是,男主角的演員當然不是維克多.蕭本人,不然現在這裡就滿滿警察囉。」
「今晚不許有任何警察!」達契亞厲聲說。
伊蘭卡嚥下口水,慢慢地縮回了自己的位置上。
「今晚的戲,將會是維克多.蕭的代表作。」達契亞望著眼前的舞台布景。無數的紅玫瑰、黃銅齒輪以及織品般繁複纏繞的金線,在燈光照耀下閃閃發光。「我在維克多十二歲時便看上他了。我一路提供他獎學金、贊助他做研究,當他成年之後,贈送他資金建立人偶工坊,只要他做出來的自動人偶,那些藝術,都為我珍藏。」他閉上眼睛嘆息。「我最欣賞的就是維克多為了將自動人偶臻於完美,徹底投入、沒有自制、無視對錯的精神!就算他切開活人,只為了能找到結合機械與人類的方法,好製造出更加完美、不老不死的新人種,我也能理解他。如果他真的找到方法,我願意當他第一個試驗品,好讓我獲得永生!」
人只要被切成幾塊就永遠死囉。天才的想像有時候不可思議地愚蠢。伊蘭卡舒服地將腿往外伸。感謝你自掘墳墓啊,維克多,將公爵身邊的位置拱手送出。
「難道公爵大人把他藏在這齣戲裡?」安潔莉娜眨眨眼。「直到他研究成功的那一天?」
「寶貝,就算維克多是我最賞識的年輕人,我也不會庇護一名殺人犯啊。」達契亞鬱悶地撫摸安潔莉娜的柔細紅髮。
劇院裡的水晶燈暗了下來,只留下舞台區正上方的燈光,身穿燕尾服的男子從舞台的右方走上台,一頭黑髮梳得光滑服貼,他走至舞台中央,朝達契亞所在的方向恭敬地鞠躬後,再轉身向所有的觀眾們致意,現場響起了掌聲。在掌聲簇擁下,男子走向管弦樂團,從譜架上拿起指揮棒,用前端輕敲譜架,劇院內隨即一片寂靜。
舞台燈光一亮,照在場中央如同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兩名男主角上。

慾望。
頭戴圓形護目鏡的男子以指舉天,往右邊踏出腳步。另一名相同打扮男子跟著往右移動。兩人像在對峙,在場中旋繞起來。
神依自己的形象創造人,那人創造的慾望可說是來自神性嗎?
小提琴節奏加快,管弦樂團奏起宏大的音樂。
一面面鏡子從舞台兩側升起,一名名舞者在鏡前舞蹈,在這之間,更多孿生似的舞者踏著細碎的舞步進場。每一對的打扮都不一樣,點燈工人、條紋上衣的水手、身上有油彩的畫家、戴著貝雷帽打著赤膊的小販、以及安全帽上懸掛油燈的礦工,他們與中間戴著護目鏡的科學家,一齊輕快舞動。
一陣急促的喇叭聲響起,音樂陡然一停,燈光一暗,所有的舞者停止動作,宛若化為剪影。他們身後,白色半圓組成的布幕升起,成為雲朵。人工陽光從雲中撒下,照耀著一座旋轉上升的高塔,塔上階梯站了一排身著司祭袍的歌者。
傳說,伊絲神賜與人類興建高塔的能力。肅穆的歌聲響起。封閉惡魔進入世界的天洞之後,錫德之塔Tower of Seeds)與建造的技術都沉沒在地鏡中。
轟!一聲天雷怒吼,錫德之塔的磚塊崩落,然而形體不見塌陷。煙霧中隱約可見金屬的光芒,如面容躲在扇子後的害羞仕女。煙霧的面紗卸下。
今日,諸神所封印的知識重新被人類掌握。
一座金屬打造的新塔峨然浮現,它冒出蒸氣,尖嘯聲是歌女的高音。司祭們手拉著手繞著金屬塔,有如在崇拜新的神明。當他們從左邊隱入高塔,再從右方出來時,水色司祭袍換成了機械師的銅背心與條紋褲子。
今日,人類即將超越諸神所賜與給我們的能力。
錫德之塔發出一陣雷電光芒。先前靜止不動的舞者們像同瞬間被閃電擊倒,顫抖了兩秒,重新開始動作。他們轉動的雙手帶著生硬的新韻律,像是時鐘秒針滴答滴答一格一格地前進。
神能造人,人也能造人。
所有人跳著機械舞。
我對面的那人,不是我的雙胞胎。他是我所創造的自己。
所有兩兩一對舞者的其中一位轉到另一人的身後,按下一個按鈕。一片蓋子從前方那人的胸口彈開,只見身體裡滿佈大大小小轉動不停的齒輪。
「啊!」觀眾群發出一聲驚呼。
所有燈光熄滅

「那幾位是裝飾著齒輪機關的真人,還是自動人偶啊?」安潔莉娜好奇問道。
「那幾位可是維克多逃命前留下來,全世界最美妙的自動人偶。」達契亞輕輕一捏安潔莉娜的手。「它們近看如陶瓷的完美膚質,非常透亮且柔軟,甚至在光線照耀下,能微透出肉色透明質感。所以比起普通自動人偶無機質的冷硬面孔,它們的外觀與真人幾乎沒有差異。那是維克多最有名的發明之一,流雲石第三代仿真肌理的技術。寶貝,除非打開它們的胸腔查看,誰是自動人偶,誰是人類,很難區分呢。」

舞台上出現了一位姿態甜美高貴的女人。她的美麗是由痛苦形成。如山茶花潔白的臉上染上了病態的紅暈,咳嗽猶如古怪的歌唱,在白色絲絹上留下一抹鮮紅血漬。在占滿舞台的大鐘背景前,黑袍的死神拿著鐮刀在她身後輕飄飄晃動。她低垂著頭,用極其溫柔與憂傷的眼神瞧著跪在面前的男子。
男子率先開口唱了:
哦,夏綠蒂,我們一起看了一百次的日落。
 我想與你看上一千次、一萬次。

女伶接著輪唱:
「唉,維克多,我愛你。
 但每一次日落,僅迎來讓人窒息的黑暗。」

「哦,夏綠蒂。
 就算是夜晚,黑暗也因妳的存在而美麗。
 妳是完美的,妳是我唯一的真愛。」

「唉,維克多,我不完美。
 生命是如此脆弱。
 我知道,下一次日落,就是我死亡之時。」

「夏綠蒂,哦,夏綠蒂。
 我不願妳因生命的脆弱,命運的殘酷,如塵土般消逝。」

「維克多,唉,維克多。
 我也不願消逝得如此不留痕跡。
 我時常夢見我們長長久久在一起。
 但那終歸只是人類一個小小的夢。」

那是一首哀傷動人的愛之樂曲,悠悠燈光打在兩人身上,茫茫白霧在舞台上纏捲,死神的黑袍在後頭如鬼影飄動,不時還有大鐘齒輪轉動所發出的喀喀聲響。噹,每當時鐘敲響一次,愛侶便緊緊相擁,彷彿畏懼下一刻就是最後的相聚時光。
伊蘭卡一邊觀賞著,一邊想著黑石公爵那聲未完的嘆息。他拿起望遠鏡,卻是在搜索著劇院的每一個角落。
真正的維克多,你在哪呢?
      
 
音樂劇到了第三幕。
無月的夜裡,女人閉眼躺在鋪滿玫瑰的棺柩之中。
男子跪了下來,低頭親吻。

「夏綠蒂,縱然妳的吻是冰冷的。
 我的心依舊火熱,而且悲傷、瘋狂。」

在男子身後,一對長得一模一樣的化學家開始了他們的二重唱。

組成人體的元素是水、碳、氨、石灰、磷、鹽、硝石、硫磺、氟、鐵與矽。

熱鬧的實驗室舞曲展開。一排穿著實驗白袍的舞者用誇張動作把各種透明液體混合倒入細長的量筒中,變化出不同顏色的液體與泡沫。

水、碳、氨、石灰、磷、鹽、硝石、硫磺、氟、鐵與矽,

男主角站了起來。
「但就算把那些元素混合,也無法從中創造出人體。
 我用的是凸輪、連桿、滑塊、彈簧與行星齒輪──

機械師帶著一具具低階金屬人偶進入舞台中,他們轉動自動人偶背後的發條,自動人偶便拍起手來。電光閃爍,燈光隨著音樂節奏忽明忽暗。古怪的四足機器人走在鐵軌上。螺絲釘從空中如雨落下,敲擊到鐵鍵琴時發出叮叮噹噹的聲音。鼓與鈸陣陣交鳴,節奏持續加快。後方佈景之處,一具巨大的半身機器人升起,張開雙手,手指以精巧順滑的動作張開。
席間的觀眾無不因巨大機器人的出現興奮喝采。所有人好似都陷入一場古怪的機械夢境之中,目不轉睛地望著眼前的景象,貪婪地吸吮每一個細節。
玫瑰花辦落下,女伶人偶從屍棺中坐起,唱出華麗的花腔。伊蘭卡的望遠鏡持續尋找著劇院各個角落。太精采了……維克多,你今天一定會來欣賞自己的成果!
「呵,找到了。」伊蘭卡輕聲說道。宛如回應自己的意念,維克多的頭從巨型機器人後方的布幕探出。
老是不加梳理的棕色亂髮之下,有著一張伊蘭卡難以忘卻的年輕臉孔。縱然天才高傲不羈,但成果帶來的名聲、受到黑石公爵寵幸,曾經可能是輝煌無限的未來……伊蘭卡捏緊了手中的望遠鏡。
而現在呢,維克多伸長了頸子看著舞台上的機器人,從布幕下露出了一套污漬斑駁的白襯衫,像是一隻被拋棄的狗,在街上不知道流浪了多久,或許這幾天他還曾蜷縮在舞台地板的架子下呢。
維克多的臉色難看,估計好幾天不曾吃到一頓飯,應該是沒剩多少力氣的手緊抓著布幕,睜大著碧綠的眼眸,瞧著機器人的模樣興高采烈,幾乎是情不自禁地探出了他的上半身,卻因此可憐地暴露了自己的行蹤。
達契亞拿起酒杯,抿了一口紅酒。看來他也注意到「真正的主角」來到現場了。他伸出兩根手指在空中一劃,隱藏在包廂邊緣,綁著黑色馬尾的矮小男子悄悄離去。

終曲。
一切的美好竟然在最後突然變形,酒醉金迷的華屋內,燭光在低處閃爍著。年老的男人灌著酒,黃色液體從嘴角滴到襯衫上。他的臉一半在光明中,一半在黑暗中。

「我們在一起了不只一千個日出日落,而是一萬個。
 可是啊,我的夏綠蒂,妳得到了永恆,妳會繼續存在下去。

女人偶坐到男子身邊。他愛撫著她。

「我呢?
 我原以為很簡單,但我竟創造不出自己!
 為什麼我越成功,卻越覺得自己無能?

一對對身著華麗舞會服飾的舞者與其複製人偶拼命旋轉著,宛若要甩掉一切煩憂。無視凡人的掙扎,死神再度降臨。

「日復一日,我看著我的青春在歲月中流逝,妳卻依然美麗如昔,
 難道我必須獨自面對死神,而你竟擁有我所賦予的永生?
 若要被命運如此捉弄,我情願你即刻與我共死!                            

在瘋狂的舞陣中,男子與女人偶腳步悠緩,恍如男子抱著屍體舞蹈。
「慾望!
男人一手暴力地扯斷女人偶身上的珍珠項鍊,無數珍珠撒飛出去。
神依自己的形象創造人。」
小提琴奏出心碎的高音。他憤怒地高舉起女人偶,彷彿導致這一切的原因全來自上天。
那人毀滅的慾望可說是來自神性嗎?
女人偶被放到地上,而男人手上出現一把鐵鎚,他的手高高舉起──
「住手!」保護親手製作的心愛人偶的念頭讓維克多衝上舞台。「住手!你不可以這麼做!」
演員的動作停了,僅只一瞬間。他流暢地放下手中的鐵槌,轉而掏出一把手槍對準維克多。
「不可以傷害她……」維克多止住腳步、停在原地,雙眼驚駭地瞪大。
過去的自己在最後一刻前來,提醒我即將犯下的錯誤。」如預先排練過般,男子唱道。「多少願望,被現實與歲月扭曲?」他從地上緩緩站起來。「維克多啊維克多,你追尋的是什麼?
完美……」碰!維克多的語音未落,隨之而來是一陣槍響。
沒有人尖叫。
華麗的機關盲目眾人的雙眼。沒有人知道真正的殺手已從某個包廂中悄然退去。
維克多不可置信地看著自己胸前迅速竄出的血紅玫瑰……而後倒地。
脆弱的生命已逝,汝將恆久不滅。」女人偶緩緩從地上坐起,撕下男主角臉上的老人皮,打開男主角胸前的蓋子,露出空心的身體與尚在轉動的齒輪。
無數的花瓣紛飛,舞台上,兩個人偶笑著、舞著,那鬼魅般的歌聲,懾人心魄,即便紅帷幕已降下,依然久久不散。

安潔莉娜依偎在達契亞的懷中,一手撥弄著胸前的鑽石項鍊「午夜美人」。
這顆寶石果然會替周遭帶來死亡呢
安潔莉娜呵了一聲,將午夜美人朝舞台的方向微微舉起。寶石在一瞬間變得璀璨無比,宛如將舞台上死人的靈魂吸入其中,在飽食後發出潤澤的光芒。
一聲、兩聲,掌聲如閃電後的雷聲般爆響起。
「安可!」一有人站起來,其他人便如燎原火焰般跟著站起。「安可!安可!」
「雖然我也想說聲安可,但有些戲,無法重來。」伊蘭卡輕輕鼓掌著。「伯父,沒有比《機械玫瑰》更適合做為紀念維克多這位天才的墓碑了。願他安息。」
「若我愛的不能屬於我,那我必會親自摧毀。」熱淚流下達契亞的臉頰,三次深呼吸後,他拿手帕把臉頰擦乾。放下手帕後,達契亞表情一變,彷彿體內有一股火焰瞬間燒盡哀傷。「我寧可讓維克多死在我的手上、死在美麗的戲裡,而不是受到世俗的審判,死在斷頭台上,在那種醜陋的地方受到無知民眾的嬉笑怒罵。」
屍體被清掉,布幕重新拉開,劇團演員們牽著手走出來接受觀眾的喝采,大喊謝謝和我愛你們,最後當然是感謝公爵大方贊助。
維克多的能力與他的想法超前現在這個世界太多了,他不適合活在這個時代。」達契亞的眼神灼熱,吐出話語的嘴唇同樣熱燙。他望著第二層布幕升起,露出一排不停揮手的自動人偶。「維克多遲早會等到他的時代。當肉身死亡的那一瞬間,他所創作的藝術品就成為了他。《機械玫瑰》的演員會老,會更換,但他會一直存在於故事中,隨著每一次戲劇開演,他的時間都會重來。最終他的靈魂將注入他的自動人偶中,成為真正永恆的存在!」
聚光燈打進二樓的包廂,打在黑石公爵身上,達契亞站了起來。
「各位觀眾們,方才你們所見的皆為劃時代的發明、新時代的藝術!」達契亞拿起酒杯,高聲說道:「我相信人類只要親自體驗過一次這種美,就會前仆後繼地想要做出一樣精巧、或者更加超越的事物!感謝工藝大師們與俄特劇團的大力協助,讓我能把未來的樣貌端到人類的眼前。」
掌聲如雷貫耳,達契亞發出他招牌的刺耳笑聲。
「今天,我們一起在這齣戲裡見證歷史,站到了世界的新起點上!從黑石郡、從手上開始,科學將因此大步往前邁進!咿嘻嘻嘻!」

*

燈光暗下,人們魚貫離開劇院,而達契亞並不急著離開。
「一齣好戲落幕,下一齣戲又在哪呢?」達契亞頹然陷入沙發裡。「真空虛啊。」
「伯父,不瞞您說,」伊蘭卡一聽馬上接口,挺直了身子。「最近可出現了新戲的好題材。在您的巧手擺弄下,我有預感又會成為一部曠世巨作。」
「說來聽聽。」
「故事的主角……是國王的御用小老鼠。」伊蘭卡向達契亞傾身。「有一隻小老鼠意氣風發地來到一座充滿黃金與鑽石的寶山,妄想可以仗著國王的名義大顯神威,四處鑽洞。」
達契亞依然百無聊賴地用手指輪流敲著沙發把手。
伊蘭卡停頓一下,壓低聲音。「實際上,小老鼠昨天擅自派人在史旺森路上開挖埋線,私下進行他的發電廠計畫……他這個洞,鑽得可真大呢。」
「好大的狗膽。」達契亞臉色倏地變得陰沉。「竟敢沒有我的允許,就在我的領地上胡作非為。我能想出一百個立刻將他判處死刑的理由,到時候看國王拿什麼來保他。」
「我們不是要先將他榨乾嗎,公爵大人?」偎在達契亞懷裡的安潔莉娜抬起頭,睜著看似無辜的雙眼。
達契亞伸出左手抬起安潔莉娜的下巴,在她的紅唇上落下一吻
「何止榨乾呢?他會是下一齣戲的主角。一隻走投無路的小老鼠,在我的跟前乞求著。」達契亞伸出右手輕摸上伊蘭卡的臉頰。伊蘭卡渾身一顫。「伊蘭卡,你等著看這個鼠輩最後的下場。」達契亞拍了拍伊蘭卡的背。「屆時就由你為這齣戲命名。」
「榮幸之至。」伊蘭卡感覺到眼眶有點濕潤。太完美了。
達契亞一手摟著紅髮女人,一手搭在金髮男子肩上,愉快地放聲大笑。

他們一起起身離開,走下樓梯時,安潔莉娜突然停了下來,並伸出她的手。下巴抬高高的達契亞這時才注意到來人。身著筆挺黑色西裝的特洛伊上前親吻安潔莉娜的手背。當特洛伊抬起頭,兩人視線交會,安潔莉娜的眼神閃爍了一下。
「哎呀,行政官先生,沒想到你今天會來看戲。」達契亞若無其事般地將手圈住安潔莉娜的腰。「我們的王子殿下可真忙碌,都沒空來看戲。跟我們的王子殿下相比,你倒是過得挺愜意的啊。」
「托您的福。」特洛伊鞠躬。
「還是你今晚來戲裡尋找經營錫德之塔企業的靈感?」達契亞發出一陣刺耳的笑聲。
「《機械玫瑰》確實是齣巧妙好戲。」
「想不到行政官大人這麼喜歡戲劇,下次新戲首演,我一定會邀請你來參加。」
「那我就等公爵大人的特等席邀請函囉?」特洛伊露出最淡的一絲微笑。
「當然,如果你有時間,不妨也來參觀排演。不過我聽說你這兩天在城裡也挺忙的,在忙什麼呢?」達契亞賞了特洛伊一個噁心的笑容。「無照建設、盜取資源?」
「就是幫國王陛下跑跑腿罷了。」特洛伊淡淡地說。
「希望你的作為不會讓國王蒙羞……」達契亞噗哧笑出來。「省下那些表面功夫吧,錫德之塔的執行長特洛伊你在我的領土上動的小手腳我都看見、也都聽見了,可真是龐大的工程,不是嗎?」
「您的眼睛看得真遠,耳朵也很靈敏呢。」
「還有,我的腦袋也很清楚。我不記得我有允許你進行發電廠的計畫。你知道沒有我的允許就擅自在黑石郡進行工程……罪可是不輕。」
「那我應該會死吧,依照公爵大人您的慣例?」
「在你死之前,你會先失去一切。想想看,你不過是一個小小的暴發戶。」達契亞嘴角輕蔑扭起。自以為用錢就能買到權力的商人。「吞掉你,不費吹灰之力啊。」
「若真是如此,那只能怪我技不如人,死了也痛快。」特洛伊說。「但公爵大人不會納悶我是怎麼進行的嗎?」
「我對只懂貪婪兩字的商人怎麼做事,一點興趣都沒有。」
「可是世界對我們很有興趣呢。舊秩序正在消失,不少你們的人紛紛放棄尊嚴與忠誠,為了金錢,自願讓步給我們商人喔。」
「我聽過這種論調,可惜這種事情絕不會發生在我的富庶的領地內。」
「坦白告訴你,今天葛瑞克爵爺賣了不少資產給我。」特洛伊聳聳肩。「很不幸地他有太多賭債要還,而我的價格一向很公道。」
伊蘭卡臉色刷地發白,戴著白手套的雙手在背後緊張交扭。
「啊,伊蘭卡大人,是的,恐怕您掌握的資訊還不夠多。」特洛伊對伊蘭卡露出愉快的微笑。
「你買了什麼?一、兩棟房子?我還是擁有一半以上的城市。」達契亞的臉孔出現野蠻的冷笑。
「我買了什麼,你們可以慢慢等著看。」
「小子,你的野心已經露餡了。你的不敬足以讓你受到鞭刑。」達契亞手一揮,眼睛瞇成兩條縫。「不過呢,今天是你的幸運日,為了王國的利益。」我的利益。他說到利益兩字時不悅的嘴角似乎變成一點真誠的微笑。「我們可以來玩個小遊戲。一介平民與一位公爵玩遊戲,可不是天天都能發生的。」
「有話就快說吧。」特洛伊說。
「行政官先生,注意你的語氣,不得一而再,再而三地對公爵大人無禮。」伊蘭卡似乎重新找到了他的立足點。他輕蔑地看著眼前的男子。「剛入社交圈會不會很辛苦?我或許可以介紹你一些禮儀課程。」
「謝謝爵爺的好意。我相信只要我們的智慧在同樣水平,不需要這些貴族禮儀的輔助,您一樣可以聽得懂我在說什麼的。」特洛伊斜睨伊蘭卡。
「智慧在同樣水平?」伊蘭卡呵呵笑著。「年輕的朋友,看來你不是禮儀教育不足,詞彙的認知也有待加強啊。我這裡有本字典,你不妨先查查看『智慧』跟『水平』這兩個詞是什麼意思?我可以去先喝杯茶,你慢慢來,不著急。」
「伊蘭卡,國王的行政官,想必很有智慧吧。」達契亞裝作調解般假惺惺地一揮手,然後看向特洛伊。「行政官先生,我就讓你稍微試試火力發電廠計畫。但記住一件事。」達契亞刻意地停頓,以貴族那種像是連空氣都為他所擁有、理所當然的語氣說。「火力發電廠計畫成功與否以及你的生死,最後決定權都在我手上。你就好好玩吧,享受我施捨給你的這一段美夢。」
「我很樂意。」特洛伊再次鞠躬。

劇院門口接送的馬車與轎車來來去去。達契亞與安潔莉娜離去之後,伊蘭卡突然轉身朝向特洛伊。
「對了,昨天法比歐爵爺有來找我。」伊蘭卡面帶冷淡的笑容。「瀕臨破產的他聲稱去銀行借了最後一筆錢,問我可不可以出讓艾森納爾礦坑,作為他轉行投資的嘗試。
「所以呢?」特洛伊問。
「希望你和那件事沒有任何關係。」伊蘭卡冷冷地說。
「既然您這麼說了,」特洛伊聽著伊蘭卡的心聲,露出勝利般的鮮明笑容。「我當然不會和這樁交易有任何關係。」
「那就晚安了,行政官大人。」伊蘭卡.達爾馮斯冷冷地對特洛伊點點頭,然後立即轉身,掩飾他氣得脹紅的臉。他已經從特洛伊的笑容中察覺到事實,而他憎恨尖銳的心聲傳到特洛伊的腦海中──
我會請公爵大人為你安排一齣最血腥、最暴力的戲,特洛伊
雷因緩緩地走上前,拍了拍特洛伊。
「還順利吧?」
「所有事總是比我預想的還要危險許多。」特洛伊打了一個呵欠。

*    

危險是妖媚誘惑的紅花,使人戰慄不安,同時又難以抗拒地淪陷——例如,現在躺在特洛伊臂彎中的這個女人。
生命是如此脆弱。我知道,下一次日落,就是我死亡之時。」安潔莉娜用指尖撫著特洛伊胸口的傷疤,一邊斷斷續續地哼著《機械玫瑰》中那首哀傷的愛之樂曲。
我不願妳因生命的脆弱,命運的殘酷,如塵土般消逝。」特洛伊抓起安潔莉娜的手,用音樂劇裡的歌詞回應。
「呵,真是個油腔滑調的男人。」
特洛伊順勢親吻她的紅唇,接著在她耳邊呢喃:「這不是妳想要的嗎?一條滿足妳慾望的小狼狗。」
熱氣吹拂在耳際,安潔莉娜紅著臉對他說:「那我幫你繫上項圈,好嗎?」
特洛伊只聽見安潔莉娜心底最純粹飢渴的聲音,強烈又直接。
安潔莉娜將項圈繫上特洛伊的脖子之際,她胸口的午夜美人擦過特洛伊的胸膛──毫無預警,無數深沉、喧鬧詭異的聲音驟然在特洛伊的腦海中響起。
特洛伊反射性地推開安潔莉娜,摀住耳朵,卻無法隔絕一陣陣刺耳、讓人發狂的聲音。
「怎麼了?」被推到一旁的安潔莉娜似乎不惱怒,好像還發出了嘰咕笑聲。
特洛伊瞅著安潔莉娜慢慢坐起,鮮紅的頭髮垂過臉龐,白皙的臉上掛著陰森的微笑,彷彿變了一個人。
「你也聽到了嗎?」
特洛伊冒起冷汗,他怎麼一點都沒察覺到這裡有這麼多「聲音」。
安潔莉娜胸口的午夜美人閃爍著妖異的光芒,裡頭似乎有許多小小的人形黑影在扭動。
而安潔莉娜的心裡,只有習慣似的冷靜。
「這項鍊是什麼?」特洛伊發出嘶啞的聲音,大力扯住安潔莉娜胸口的鑽石項鍊。
「午夜美人前幾天伊蘭卡不就介紹過了?」安潔莉娜冷淡地說。
特洛伊再次將安潔莉娜推倒,命令道。「我要妳的答案。」
「小狼狗怎麼突然霸道起來了?」安潔莉娜仰望的眼神帶著戲謔。
「如果妳夠瞭解動物,妳會知道沒有溫馴的狼。」特洛伊壓低身子,讓兩人之間只剩下一個指頭的距離
「如果你夠瞭解我,」安潔莉娜咯咯笑了。「我是名演員。當我相信我是誰時,我就是誰。」
特洛伊聽見安潔莉娜心裡說:我也看得出你的愛情演技有多拙劣。
「你知道命運是什麼嗎,特洛伊?」安潔莉娜換上了另一個表情,宛如已看透人生百態的漠然。「輪迴、因果、生命課題,靈魂隨著每一段人生進化、墮落,最終仍逃不出神所決定之命運。」
陽台外傳來一陣清晰的鳥鳴,一隻夜晚正清醒的雪鴞,似乎因為又被主人冷落而不滿啼叫著。
「『午夜美人』的故事都不是巧合。『午夜美人』會帶來死亡的命運,囚著因她而死的亡魂。那些亡魂一旦被午夜美人帶走,就會被束縛在這小小的透明石頭裡。你聽見的是那些亡魂嘶吼的聲音,但無論他們如何聲嘶力竭,還是永遠無法獲得自由。」安潔莉娜比向陽台的雪鴞。「但鳥兒不同,牠們不僅能在有限的生命裡盡情飛翔,死後也只是換個地方繼續自由翱翔。」
「所以只要能自由飛翔你就滿足了嗎?」特洛伊直視著安潔莉娜,眼裡閃爍著紫光。
「呵,我喜歡你這樣坦率的笑容。」
午夜美人裡受詛咒的靈魂們的尖叫聲持續刺激著特洛伊的大腦,不知何時,那些起起落落的聲音變成了有毒的旋律,像獠牙喫咬在心頭上。
「慾望!
特洛伊以為他聽見了《機械玫瑰》的歌聲,但房裡沒有任何人聲。
房間內的蠟燭陡然熄滅。
不自覺地,兩人裸露的胸膛緊密相貼,隨著呼吸上下起伏,接觸的肌膚快速變得灼熱。特洛伊放棄思考,讓身體順從那股原始的衝動。
「特洛伊,我昨晚做了一個特別的夢,一個和命運有關的夢。」安潔莉娜的聲音在翻騰的慾望之海中顯得格外清晰。「夢裡有個人要我替他向你問候一聲。」
特洛伊分不清楚下體的感受是現實還是竄入腦海裡的幻境,直到身體緊繃,一股巨大浪潮淹沒了所有理智,只剩下甜美的呢喃聲依舊在空間中輕柔晃蕩。
「你會夢到他的。」安潔莉娜梳理著特洛伊汗濕的亂髮,輕聲地說。
「……誰?」一股濃烈的睡意向特洛伊襲來,他連一根手指都不想再動。
「靈魂引導神殿的共鳴者,讓那位大人訴說你所背負的命運。」
在夢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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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首圖攝於巴黎歌劇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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