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上山採野莓時看到一棵奇怪的樹。
那棵樹不大，很容易隱匿在山林裡，可是她還是看到了，像是繩結，那棵樹有著她從沒看過的螺旋般交錯的樹幹。她撥開草叢靠近，想看看那到底是樹還是藤蔓，沒想到她卻看到了讓她嚇一跳的東西，手中裝著莓果的籃子掉到地上。
在兩根樹枝交錯的枝幹上，掛了一顆人頭。
「哇！死、死…死人？」女孩驚呼的聲音驚起了森林裡的鳥兒，翅膀拍動空氣的聲音打破了寧靜的森林。陽光穿透枝枒，照了下來，女孩這才想到林中的死人通常都剩下骷髏頭（她只聽爺爺說過），而眼前的臉孔非常完整，而且如果它是個人，那它大概是她看過最漂亮的男孩了。
她忍不住伸手想摸那顆漂亮的果實，剛摸上的瞬間，突然手指一陣刺痛，她迅速把手縮回，幾滴血滴上了泥土。
「你好。」那顆頭開口說話了。聲音很好聽，像在唱詩的孩子。
這次女孩反而忘記了害怕，她瞪著對他說話的對象，吸著自己受傷的手指。或許那不是果實，是一顆真的頭，因為他的眼睛睜開了。
「對不起，讓你受傷了，因為我需要知道一點你的事物，才懂得如何和你說話。」那顆頭與女孩四目相會。「樹下有蘑菇，能夠幫你治療傷口。」
女孩不敢移動，她怯怯地問。「你是什麼？」她發現這棵怪樹上就只有這棵果實。
「樹的一部份。」
「什麼樹？」
「不知道…那你呢？你是什麼？」
「人類。」
「什麼人類？」
女孩笑了，她指著旁邊一棵褐色樹皮的樹。「那是樟樹。而我叫做梅洛琳。」
「那是樟樹，而你是梅洛琳人類。」
女孩搖搖頭，她發現她得解釋更多。「樟樹是那種樹木的稱呼，而我的名字是梅洛琳。每個人都有不一樣的名字。」
「名字啊…」一絲光芒閃過像是裝了藍色湖水般的眼珠，那顆頭似乎開始理解一些事情。
「你有嗎？」
「曾經有…但忘記了。」
「忘記了？」女孩不可置信。
「名字…是很重要的事情嗎？」
「我的名字每天被爸爸、媽媽、爺爺、奶奶，還有村裡的人叫著，我都不知道梅洛琳被大家用過幾次了。」女孩伸出全部的手指頭。「數不清。」
「我明白了，名字似乎真的很重要。」
「很重要。」女孩把雙手放到嘴巴前面，做出喊話的動作。「梅洛琳，來幫我一下。」女孩看著樹上那顆頭，看看他是否能理解。「當別人這樣說的時候，我知道他們是在找我，而不是其他人。」
「原來如此…獨一無二，代表著自己…像是靈魂一樣。」
「我可以幫你取個名字嗎？」
那顆頭笑而不答。
「小羊！我想叫你小羊！」女孩衝口而出。「牠們很柔、很軟，很白，我很喜歡，你就像他們一樣，而且很漂亮。」
「好啊。」他似乎毫不介意。
「那我可以摸摸你嗎？」女孩心動地問。
「如果妳不怕被我咬妳的話。」他笑了。「開玩笑的，妳可以摸摸看，我不會咬妳。」
女孩這時才又想起手指上的小傷痕，她怕上面的血汙會弄髒那漂亮的果實，想起他剛剛說的話，她起身去察看那棵怪樹的樹根，上面真的有幾朵蘑菇。她拔起一朵，放在食指上滾了滾，傷口不只不痛了，而且像是被膠水黏起來，一下就癒合了。
「好棒的藥材！」她驚呼，然後才又注意到地上籃子和落了一地，被她忽視的野莓。「啊啊，時間都這麼晚了，還得把這些拿去賣給村長的女兒呢。」
她慌忙收拾著，然後就跑下山了。
* * *
「早安。」像是確認昨天看到不是一個照到陽光就消逝的彩虹泡泡，女孩今天一早就爬到山上來。
「早安。」
昨晚的夜裡胡思亂想了一整晚，興奮的女孩忘了要再次詢問，伸手就摸上那顆頭。「好舒服，想不到你摸起來有那麼一點軟軟滑滑的，好像花瓣。」女孩這時才發現小羊在注視著她，而近在眼前的他更好看了。她感到一陣害羞，然後依依不捨地放下了手。
看了看自己的手，女孩問道：「小羊，你會不會想要有雙手？」
「沒有想過呢。」
「你這麼像人類的頭，不會想要身體、手、腳嗎？可以跑，可以跳，可以做很多事情。」
「我是人類嗎？」聲音似乎有些困惑。
「噢，很顯然不是。」梅洛琳說，然後又伸手摸了摸那顆頭。「你是我的小羊。」
* * *
「又是美麗的一天。」小羊這次主動和女孩打招呼。
「早安。」梅洛琳在樹下席地而坐，攤開了書本，然後在旁邊放下一個繡有長頸鹿的布包。「今天我要上學。」
「所以你在看書。」
「你知道書！」梅洛琳拿起布包。「那你知道這是什麼嗎？」
「外面是一層布，但不打開的話，我不知道裡面是什麼。」
女孩咯咯笑著，然後打開了布包。「是午餐，三明治，我做的喔。」
「嗯，三明治。」小羊只是看了一眼，聲音裡面沒有驚奇。
「所以你知道三明治！」女孩反而更加好奇了。「那你吃過嗎？」
「不需要吃，因為我有陽光。」
「我餵你吃吃看。」女孩撕下一小塊午餐，塞到小羊的嘴裡。「怎麼樣？」
「很好吃。」
「還要嗎？」女孩期待地問，然後忍不住摸摸小羊柔軟的頭髮。
「不需要吃。」小羊反而露出難得嚴肅的神色。
「唉，那一定是不好吃了，對不起，勉強了你。」
「很好吃，可是…」那顆頭似乎在斟酌著用詞。「我不像妳，我不會餓，所以沒有這方面的慾望。」
「小羊，你到底知道多少關於人們的事情…？」女孩想問更多，但她突然聽到了鐘聲，於是抓起書包和午餐，慌張地跑下山了。
* * *
「午安。」
「午安，小羊，你整天都在做什麼？」
「曬太陽。」
「不會無聊嗎？」
「我很喜歡太陽，不會無聊。曬著太陽讓我覺得很幸福。」
不知道為什麼女孩反而覺得有點忌妒，但這忌妒的對象可真傻。
「妳喜歡太陽嗎？」
「嗯，我喜歡清晨的，但不要是中午的陽光就好了。」女孩噘著嘴說。
那顆頭笑了，露出了很漂亮的笑容。「那我們有共同的興趣了呢。」
「小羊，晚上時你怎麼辦？」
「休息。太陽休息，我也休息。」
「你會不會希望太陽整天閃耀著？」
「三明治很好吃，你能一直吃三明治嗎？」
「那我肚皮會撐破。」
小羊微微一笑。「是的，所以無論怎麼喜歡，太過極端的逼迫自己反而會壞掉喔。太陽的升起和落下給了我們一個步調，適合我們大家的步調。所以我喜歡太陽。」
* * *
「早安，今天不用上學嗎？」
「早安，我翹課了。沒關係，我可以在這邊看書，我想學的東西需要實際觀察，這比在學校裡上課有用。」
其實女孩是想和小羊做一樣的事──曬太陽，所以今天她只是在樹下靜靜的看書，和翻翻包包裡的瓶瓶罐罐拿來對照書上的圖片。偶爾她抬頭看看小羊，而小羊總是一臉滿足的曬著太陽，在陽光中閃閃發光。女孩好幾次望的出神。
不過中午才過一小時，女孩已經因為曬了太多太陽，臉頰潮紅了起來。
「你的太陽是什麼？」看著女孩吃午餐，小羊問道。
「嗯？」
「可以讓你忘了時間的事情，而且感到心靈充足，就算其他人不了解。」
「我了解你喜歡太陽的感受，你看，我也跟你一起曬太陽。」女孩緊張地說，雖然她的鼻子被曬成像蘋果一樣的紅色。
「不用勉強…妳不是植物。」他的聲音裡充滿了關心。「妳現在比較需要一頂帽子。」
梅洛琳笑了，她把身邊的包包裡的罐子那出來，原來那些瓶子原來裝了各種不同的枝葉，其中一個還是上次治療傷口的蘑菇，接著她把手上的書湊到小羊面前，裡面有很多植物的圖。「我想當植物醫生。而小羊，你是我看過最特別，最美麗的存在。」
「難怪妳能找到我。」
「小羊…我、我…喜……」女孩的心怦怦跳著，她的嘴唇離樹上的果實越來越近。
「梅洛琳，明天別來找我。」那顆頭打斷了女孩。
「咦？」女孩身體一震，動作停了下來，突然感到有些氣憤。
「我只要曬著太陽就很開心了，所以不需要…」小羊繼續說著。
「你總是說不需要！」但女孩覺得自己受到了羞辱，她沒聽清楚小羊接下來又說了什麼，便哭著跑下山。
* * *
夜裡，窗外颳起了狂風，下起了斷斷續續的斜雨。
「暴風雨會持續到明天晚上，明天學校也會停課。」媽媽對女孩說。「到處都會很危險，我知道你最近很愛去山上，但明天一定要乖乖待在家裡喔。」
一道閃電打了下來，村子的幾隻狗也開始吠叫。
梅洛琳坐在床上，顫抖著，她明白了小羊要她注意安全，不要為他冒險。然而，他呢？小羊生得這麼細緻，肯定撐不過暴風雨的。她從來沒有這麼懊悔過，特別是她居然沒聽他把話說完，留下一句氣話就跑走了。
又一陣雷聲，梅洛琳的心隨之下沉。「為什麼我不把它摘下來呢？噢，不對，這樣他會…」
等確認大家都睡了，女孩躡手躡腳地走進倉庫，拿了繩子。她想，她得把小羊固定在穩固的木枝上才行。她打開大門，冷冽的雨絲飄到臉上，外頭一片漆黑。
隨著一道白光劃開天空，在閃爍的光線中，她往山上跑去。
低矮的天空充滿著轟隆隆的聲響，樹林發出颯颯的聲音，小溪般的雨水在林間道路竄流著，梅洛琳努力抓住濕滑的樹幹前行。
夜色陰沉，有什麼東西砸到了她，大概是一根橫飛的樹枝，她吃痛的鬆開手，腳步一個不穩，她滑倒了，而且變成無法停止的墜落。梅洛琳大聲呼救，但這時又有誰會在山上呢？她裹著泥水往下滾，細小的樹枝被壓起後又彈到她的臉上與身上，產生了無數的小傷口。
突然，她感覺自己離開了地面，狂暴的雨和風刷過騰空的身體，然後狠狠地撞上了地面，骨頭發出斷裂的聲音。她肯定從一個小懸崖落下，沒有人找的到她了。
「小羊…」梅洛琳哭泣著，感到恐懼。
有雙手臂環繞了她，梅洛琳感受到打在臉上的雨水停止了，黑暗中有著淡淡的光芒，她發現小羊不再只是一顆頭，而是一個完整的人。
「小羊…你就像太陽一樣會發光呢…」
「沒有這麼耀眼。」他笑了，但眼神中充滿悲傷。
「小羊…我…我愛你。」梅洛琳用盡力氣說著。
小羊親吻了女孩的額頭，在她耳邊溫柔地問道。「梅洛琳，你想化為植物，和我在一起；還是繼續活下去，成為植物醫生？」
「我…」
她忽然覺得自己也發著淡淡的金色光芒，飄浮在空中，而地上的身體變成一朵朵白色的花。
* * *
梅洛琳在自己房間的床上醒來，她穿著睡衣，昨晚的一切像是一場夢。可是她翻了翻衣櫃，發現外出那套衣服不見了，跑去倉庫，繩子也一樣不見了。
「到底…」梅洛琳看著鏡子，自己沒有任何不同，但心中有一股暖意。
雨停之後，梅洛琳連忙爬上山，那雙枝幹旋繞的樹還在，但被閃電劈成兩截，只剩下焦黑的一半，而果實早已不見蹤影。
梅洛琳摸上了那樹的殘枝，輕聲說著。「小羊，謝謝你。我一定會成為最優秀的植物醫生，而有一天，我們一定會再相遇的。」
－ Fin －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